走出徐王妃住的小院子,從那道木門出來,便有一道走廊、一條樹木間的石路,朱高煦走過很多次了。
甚至一想到徐妙錦,他的腦海中就總會想到這條路。他們之間的交流,大多發生在這條路上。
“前邊五六步之後,有一塊鋪地的石頭裂了,沒人修繕。”朱高煦開口道,主動打破了沉默。
徐妙錦沒吭聲,過得一會兒,她低頭一看,果然見地上一塊石頭上有裂紋。她頓時微微詫異,轉頭看了朱高陽一眼,“高陽王記性真好,敢情你在數步?”
朱高煦搖搖頭,指著路邊一顆隻剩零星葉子的樹,“那顆樹就像一把彈弓叉,我第一次看到便這麼想。這塊裂了的石頭就在旁邊。”
徐妙錦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古有‘挾彈王孫’,高陽王也不能免俗。”
挾彈王孫是什麼典故,朱高煦不太清楚,他便又道,“每次和小姨娘走這條路,都走得慢,才看得細。”
徐妙錦臉上頓時一紅。
朱高煦卻有點納悶,他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不過片刻後,他馬上想到:為什麼倆人要走得那麼慢呢?
這小姨娘的心思當真細膩,朱高煦覺得自己也算是做事仔細的人,但她的心思更是細如發絲。
沉默片刻,徐妙錦的聲音輕輕道:“走得慢,卻過得很快。”
朱高煦聽到這裡,心裡頓時一陣動蕩,驟然心跳。古人多是含蓄婉約的,特彆是未出閣的女子,徐妙錦的這句話、絕非隨便能說出來的,她什麼意思?
他不禁抬頭瞧著徐妙錦,因為她走在前側,所以隻能看見她的耳朵和一部分側臉。她的耳朵如玉、紅撲撲的,卻不知是吹了風,還是因為剛才說了那句話。
朱高煦也不知如何答話,不敢太輕浮、又不忍太生硬,沉默之下竟讓氣氛尷尬起來。
徐妙錦似乎感覺到朱高煦在看她,臉便向左邊轉過去了,一直沒有回頭。
她要躲,朱高煦便更無壓力地看她了,僅能看見側背。
隻見徐妙錦穿了一身素色襖裙。上身是琵琶收口袖、立領月藍小襖,那立領雖保守,卻更襯得她的脖子挺拔、肩背如削,顯得端莊高雅;僅露的肌膚隻有脖頸,因淺藍色的衣領顏色差異,皮膚更加白淨如玉。
膚白的女子,有一處很美的地方,便是後頸發際處,那青絲與玉膚反襯,讓頭發更清秀、讓肌膚更雪白。便如潔白的宣紙上、流雲般的水墨。
上襖為了保暖,不是寬鬆飄逸風格,而是比較貼身的。側胸位置的布料,被撐滿繃緊,形成一道道皺褶線,仿佛布料也有了經線,卻叫朱高煦有種十分複雜的感覺,激發出無限的想象。
襖裙上衣較長,覆蓋了裙腰,雖然不似襦裙那樣提高了腰線、無法顯得腿長,但衣服覆蓋整個腰部,卻充分展露出了纖腰的柔美線條……以及攀升的臀部輪廓。
下身月白長裙,亦是婉約,果然女子還是穿裙子好看。
朱高煦心道:徐妙錦不是在煉丹、怎地沒穿道士袍服?
不過她真的不是當道士的樣子,連穿衣服也不適合道袍。就是這身普普通通的衣裳,也能被她穿得非常有氣質。而且她不施粉黛,天然的青發白膚,卻更顯清秀,仿佛山中的幽蘭。
朱高煦很心動……然而心中卻仍舊有一塊石頭,如鯁在喉。
他甚至惡意揣測:徐妙錦會不會因為什麼目的才暗投芳心?比如在掩飾什麼、在讓他保守什麼秘密?
不然的話,朱高煦回去真的好好照一下鏡子,竟能讓一個絕色佳人,不顧輩分和身份、如此大膽放開禮教?
徐妙錦應該不是那種人,她太清高了。
就在這時,朱高煦之前隱隱的猜忌懷疑,現在反而更加強烈!
倆人沉默良久,默默地走向了那道有雕窗的磚牆、以及中間的月洞門。
朱高煦等待徐妙錦站定轉過身來,以便能看清她的表情。這時她才忽然開口道:“小姨娘,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知道燕王府上,有個孩童食君影草毒死了麼?”
他一邊說,一邊完全不顧禮儀,十分仔細地觀察著徐妙錦的臉。徐妙錦的目光有點閃爍,不敢正視朱高煦,但這個表現應該是因為剛才的尷尬。
“甚麼?”徐妙錦被看得雙頰緋紅,有種魂不守舍的模樣。
朱高煦隻好重複了一遍:“小姨娘知道燕王府上有人誤食君影草死了麼?”
徐妙錦恍然道:“去年的事,全府內外的君影草,已經被拔除了,高陽王府上沒有罷?”
“沒有。”朱高煦微笑道,“誰知道君影草竟然有毒哩?”
徐妙錦似乎沒什麼興趣,點頭了事,她又道:“我隻送你到這裡。”
“告辭。”朱高煦抱拳道。
他一路走出內廳,讓一個小宦官跟著,也不去見燕王、反正不久前才與燕王一道班師回來。他便走出門樓,叫上王貴等隨從,騎馬徑直回家去了。
朱高煦來到郡王府的內廳,進了自己的臥房。屏扇後麵一張紅木桌子上放著一麵銅鏡,男子當然不需要梳妝台,但講究一點的也要一麵鏡子,畢竟長頭發要束好。
他對著光滑的鏡子,仔細打量著自己的臉。
但左看右看,無論今古標準、真的算不上帥氣。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和燕王有點神似,五官倒也端正,濃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厚實,不難看,但也沒多少帥氣英氣逼人的感覺。
而且高陽王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槍,常在外邊跑,皮膚被曬得呈了銅色。幸好吃得好、又年輕,臉皮還算平整……明朝審美與後世不太一樣,但男的也以皮膚白淨為美,不然那些書生秀才就不會那麼受姑娘媳婦歡迎了;從外表上看,就是因為讀書不需要風吹日曬,才能長得白淨文雅。
就在這時,王大娘從外麵端茶進來了,因為門沒關的。
王大娘見朱高煦在照鏡子,竟敢埋頭偷笑,娘|的,人就是這樣,對他們太好、膽子就會越來越大。
不過朱高煦還是生不起氣來,厚著臉皮問道:“王大娘,你覺得本王長得如何?”
王大娘愣了愣,道:“王爺長什麼樣也不要緊哩,每月俸祿拿著,奴婢們侍候著,是個小娘都想跟您!”
朱高煦一臉笑容抬起手指指著她,歎了一口氣,“罷了。”
王大娘想了想道:“王爺隻問相貌,那奴婢便大膽了,說實話,小娘可不一定動心,她們不懂的!但年紀稍長的最喜王爺這樣,濃眉大眼、人高馬大、身強體壯,不管乾活還是歡喜,都是這個!”王大娘豎起拇指。
“歡喜啥?”朱高煦道。
王大娘踱了一下腳,指著旁邊的床,“就是晚上那個,哎喲!”說罷她雙手捂著臉。
“哈哈哈……”朱高煦大笑了一聲,“王大娘不是過來人?還不好意思哩!正是話糙理不糙,我也聽過一句話與王大娘之言,有異曲同工之妙。”
“王爺說說,是啥話?”王大娘非常願意和朱高煦說話。
朱高煦隨口道:“年紀稍大的婦人,看男子隻看兩樣,吊大,錢多。”
“哎呀!”王大娘一跺腳,轉身便走了。
朱高煦沒理她,丟下鏡子,便一邊踱步,一邊埋頭尋思起來。他有一種感覺和假設:徐妙錦是朝廷奸諜?!
基於這樣的假設,那麼除夕那晚她要跳井自儘,就說得通了……當時王府的人要用家眷妻小威脅續空,續空要招供的風險就很大了;所以徐妙錦很絕望,畢竟如果被查出來、肯定是生不如死。
後來她不絕望了,因為另一個奸諜章炎,把續空給捅殺了!嘴便被堵住,她的身份也重新安全了。
……景清投靠了燕王?這件事並不能作為反證徐妙錦清白的論據,根本不嚴密。因為景清是不是真心投靠,無法證實。
……剛才在燕王府裡,朱高煦用君影草試探徐妙錦,就是懷疑:王府那小孩誤食君影草的“巧合”、根本就是奸諜所為。
……徐妙錦說那句“走得慢,卻過得快”暗藏曖昧,因為她心裡有鬼,而且心細如發;所以她懷疑朱高煦已經猜出她的身份了,想求朱高煦保密。
這一切都是猜測,朱高煦沒有任何證據。而且他很想證明,自己猜測是錯的!
他對徐妙錦很有好感,真的不想讓她受到傷害;然而,萬一朱高煦沒猜錯,徐妙錦的危害就太大了……她在徐王妃身邊,可能獲得燕軍的最高機密!
畢竟燕王如此信任徐王妃,極有可能把一些很機密的事告訴徐王妃的。
朱高煦踱步走出了臥房,站在屋簷下,仰頭深吸了一口涼氣。他的心情有點糟糕,儘管榮華富貴,但總感覺身邊充滿危險,剛有些許小小的慰藉,又發現可能是冰冷而無情的欺騙。
便好像看見那嬌豔的花朵,在肆掠的秋風中被粗|暴地摧殘,枯萎凋零,一切都隻不過是塵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