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亮,黃子澄和一眾官員已經進了皇城午門。現在還好,若是在冬天上朝,大夥兒還得打燈籠。
在禦道旁,黃子澄很快看到了太監吳忠。這個其貌不揚、又老又胖太監,卻侍奉聖上多年了。
“吳公公早。”黃子澄搶先招呼道。
吳忠拽住黃子澄的衣袖,拉到一旁,一臉難過道:“皇爺一晚上都沒睡好,早上起來臉色憔悴,看得老奴心都碎了,唉唉……”
黃子澄忙附和道:“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聖上操勞,皆是做臣子的有錯,沒有儘力為聖上分憂啊。”
吳忠道:“皇爺卻不是因勞心朝廷的事,而是燕王世子!”
黃子澄一點也不意外,心道:燕王世子的事,不就是朝廷的事?
吳忠附耳過來,悄悄說道,“不久前湘王自|焚死,流言乃受皇爺逼殺。現今燕王世子被幽禁在京,若再有個三長兩短,還不知輿情會怎樣。”
黃子澄點頭皺眉道:“聖上所慮甚是,對燕王那邊也不好交待。”
“可不是?”吳忠道,“現在就已經有人悄悄說,燕王世子是中毒了!”
黃子澄眉頭緊鎖,就沒有舒展過。
吳忠看了他一眼,“皇爺一起床,衣裳還沒穿好,就叫來奴婢,吩咐奴婢來找黃大人。派過去的禦醫是太常寺在管,黃大人一會叫到禦門來問話。”
“定然照辦。”黃子澄又慎重地問了一句,“聖上是指派到世子府的禦醫?”
“當然,還能有彆的?”吳忠道。
“好的,好的。”黃子澄馬上點頭。
黃子澄與太監告彆,安排了屬下去傳禦醫,便先去上朝。
早朝之後,禦醫們便到奉天門來了。沒人說是中毒,甚至沒有多少自己的判斷,言辭相當謹慎……隻說具體的症狀,既無謊言,也無隱瞞。
及至下午,有人進宮奏報,世子喝了幾次禦醫調製的湯藥後,反而病情更重,脈象日漸微弱!
皇帝朱允炆來回踱的步子、語氣、表情,不無顯得極度焦慮。
就在這時,朱允炆背著手忽然轉身,問道:“除了禦醫,還有誰去探視了燕王世子?”
黃子澄急忙躬身道:“回聖上,去探視過的人有魏國公和四川都指揮使瞿能、左都督徐增壽和一個行僧、駙馬王寧和長子王貞亮。”
朱允炆在禦座前走了兩步,很快排除徐家兩兄弟,開口道:“傳王寧來見朕。”
“遵旨!”
過了許久,王寧在門外叩拜覲見。朱允炆迫不及待地宣他進來,徑直問道:“燕王世子病情何如?”
王寧答道:“回聖上,世子嘔吐不止、脈象微弱,恐怕不久薨斃。如此暴症,臣以為是中毒!當場也有禦醫這麼說的……”
禦門內頓時鴉雀無聲,簡直掉一顆針都聽得見!連黃子澄也被這番話怔住了,這駙馬爺還真敢說!
朱允炆又急又怒:“誰如此膽大妄為?!錦衣衛已對世子府邸嚴密看守,毒藥是怎麼送進府裡的?”
王寧道:“事出突然,須臾難以查出,連什麼毒也不知道。若要等查出下毒者、拿出解藥,肯定來不及了。”
此時黃子澄等都低著頭,看不清皇帝的臉色,隻聽皇帝問道,“你們說說,此事作何應對?”
空曠的禦門內一時無人回應。過得一會兒,還是王寧的聲音道:“臣有幾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朱允炆道:“說!”
王寧道:“世子能不能活,由天不由人。不過臣以為,他決不能在京師薨。”
“哦?”朱允炆發出一個聲音,顯然覺得這個說法有幾分意思。
王寧便接著說道:“世子被幽禁在京師府邸,若薨斃在此,真相能不能查出且不論,要說清楚恐怕很難……
之前燕王上書稱病,欲見諸子。聖上此時何不準奏,放世子等回去?世子乃燕王嫡長子,燕王想必會全力救治世子。
聖上對宗室厚恩愛惜,親親為大,仁德在心,臣民稱頌。”
王寧說完躬身抱拳立在中間。朱允炆剛才已經坐下了,這時又從禦座上站起,來回踱著步子。
黃子澄聽說要放走燕王諸子,心裡頓時十分不舒坦,隱隱還很沮喪……折騰了那麼多事,最後還是讓朱高煦沒事一樣走了?
這時黃子澄尋思:世子病重,為啥要把三個人一起放走?
不過他轉念一想:世子真是被人下毒?若是一時查不出那下毒者,接著朱高煦、朱高燧又“病”,聖上問他法子,又該怎麼辦?
黃子澄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齊泰,齊泰完全沒有要吭聲的意思……王寧說什麼聖上厚愛宗室、親親為大,齊泰一定是不願意受“刻薄宗室”的詬病,那樣會樹更多的私敵!
想到這裡,黃子澄生生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也一言不發。琢磨起來,他和朱高煦似乎也沒多大仇,許家那死人,他根本不怎麼在乎。
人何必太執著?
這時朱允炆猛一揮袖,語氣裡透著惱怒和煩躁,“走!把他們送走!”
黃子澄聽到這句話,內心百感交集,暗暗地長歎了一口氣。
……王寧和兒子王貞亮出得皇城,馬上趕去燕王世子府,傳達聖意。
在世子床前,王寧不動聲色地提醒道:“諸位最好準備一番,明天就啟程。聖上已經答應了,彼時黃寺卿也在場的。”
“我最擔心並不是黃子澄……”朱高煦沉吟道。
王寧頓時與王貞亮、高燧一起側目。
朱高煦想起被禁足的事,當時明明已經蒙混過關了,卻來了第二道聖旨,致使他們被關在這裡長達半個多月。後來他才聽四舅說,這是大舅徐輝祖的主意……
“事不宜遲,恐夜長夢多,況且大哥的病情的拖不得,我認為應該馬上就出發!”朱高煦觀察了門外的日頭,果斷地說道。
王寧問道:“來得及麼?”
朱高煦沒回答這個問題,徑直向王寧拱手道:“勞請姑父送咱們兄弟出城,向守將證實聖意。”
王寧點頭道:“既然你們要走,我做姑父於情於理也應該送一程。”
朱高煦握緊拳頭在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又道:“大哥病重情急,咱們權宜行事,不用告知彆的人了,也不用收拾什麼東西,馬上便出發……表兄,現在出金川門,幫咱們安排一隻渡江的船,有法子麼?”
王貞亮立刻應道:“這是小事。”
朱高煦沉吟片刻,“還要結實的馬車一駕、坐騎四匹、雙人馬鞍馬鐙一副、一些乾糧,送到大江西岸。”
王貞亮道:“可以。”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我放在你那裡的東西……”
王貞亮露出意會的神色,不動聲色道,“也能送過大江。”
朱高煦再次抱拳向王家父子一拜,“高煦定不忘姑父、表兄今日之情。”
王寧擺手道:“都是親戚,還說這個乾甚?”
“他日重逢,再設酒徐舊。”朱高煦道。
世子躺在床上話也說不利索,朱高煦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安排了諸事。當下便找來府上的馬車,將世子抬上車,立刻出門。
有後軍都督府事、駙馬王寧傳旨,錦衣衛沒有阻攔。矯詔罪名很大,一個皇親貴胄假傳聖旨的可能並不大。
馬車走在京城的大路上,朱高煦看著外麵,心是懸著的,總有一種錯覺:突然會冒出一隊馬兵來,驚得街上雞飛狗跳!
不過那一切並沒有發生,行人走著自己的路、商販吆喝著叫賣……熱鬨喧囂的街麵,也是另一種安寧。
一路無事,外金川的雄偉城樓,已經出現在視線中。隻要出了這道門,就真正出京城了。大明朝的都城是全國中心,從這裡,有無數條路通往無數地方。
朱高煦望著城樓,看見它仿佛在慢慢變大、變近,雖然慢但能仔細感覺出來;就好像西邊的太陽,在慢慢地動著。
……
徐輝祖在中軍都督府衙門裡,剛與瞿能談論完四川邊防軍務,正準備等酉時敲鼓下值。這時便聽到了屬下的稟報,燕王諸王子奉詔離京了!
“奉詔?誰出的主意!”徐輝祖大驚。他知道當今聖上很容易聽信彆人的建議,特彆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的建議。
屬下答道:“卑職不知,撤回來的錦衣衛兄弟說的,卑職也剛聽到。”
他的手無意識地拍打著桌麵,少頃,抬頭看見屬下還站在大堂中,便又問道:“他們幾時走的?”
“大概……快一個時辰了。”
徐輝祖抬手指著他:“你即刻帶一隊人馬,奉俺的令,截住高陽郡王!”
屬下問:“卑職鬥膽,聽說燕王諸王子奉的詔命,卑職用何理由阻截?那高陽郡王聲名暴戾,不服該如何辦?”
徐輝祖道:“隻管用兵拿下!放世子和三王子走,隻拿高陽郡王。若有啥事,便說是俺下的令!”
那屬下隻得單膝跪下道:“卑職遵命!”
這時徐輝祖轉過頭,看向坐在旁邊的瞿能,“這事兒還得去勸聖上,聖上可能也隻是一時偏聽了……不過覲見隻能等明日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