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宮前,香煙繚繞。
“相公。”
“臣在。”
章惇躬身應答。
雖然之前已經很麻煩了,但更麻煩的還在這裡。
太後,皇後,兩位苦主近在咫尺,隻隔了一層簾幕。章惇隻能慶幸聖瑞宮的太妃不在這裡,否則更加頭疼。
“大行皇帝的事,不知相公查得如何了?”
這就是章惇覺得麻煩的地方,一日三催,每天還要當麵彙報。章惇不勝其苦,“臣已選調得力之人徹查,幾日內就會有結果了。”
“前幾天相公就是如此說的。”太後沒給章惇留麵子,“普通人家的兒子,沒病沒災,突然人就死,官府都要出來查問個究竟。何況大行皇帝還不到三十,早上起來好好的,晚上人就沒了。畢竟還是你們的皇帝,是天子,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儘管太後與皇帝不睦,但終究是至親。正常病死是一回事,為人害死又是另一回事。
章惇看了看梓宮,巨大的棺槨中,嵌著大行天子瘦小的身軀。
章惇看著趙煦長大成人,登基有他一份功勞,平息宮變也有他的功勞。
但從來是功高不賞,章惇不想皇帝親政後就丟掉自己的權柄,更不願日後提心吊膽的活在皇帝的猜忌中,所以韓岡剛剛指出了一條路,他就迫不及待的走了上去。
這十幾年,章惇做得很舒心,舒心到想把現狀一直維持下去。
對篡逆之臣來說,這是一位再合適不過的皇帝了,怎麼舍得讓他死呢?還是在他計劃即將實行的當口。
破壞了他的謀劃,還讓他陷入窘境,隱藏得如此之深的毒蛇,就算連根拔起,株及九族,都不能一泄他心頭之恨。
“臣明白。”章惇言出由衷。
幕簾後,太後的聲音傳來:“我們母子不睦,也無需諱言,但終究是至親。對外麵相公怎麼說都好,對內,吾要知道到底是誰做的!”
“臣會加緊督辦!”
“不是吾要催相公,吾也不會說日後沒臉去見先帝,但大行皇帝這件事,不查個水落石出,吾心中不安。”
太後說到點子上了,既然皇帝能死得不明不白,太後呢?皇後呢?
章惇頭微微點了一點,“太後放心。”
“那吾就不耽擱相公了,還望相公早有回音。”
章惇倒退幾步,轉身出殿。隔著一重簾幕,望著宰相的背影,太後低聲:“……似乎不是他。”
從殿中出來,章惇緊繃的肩膀才鬆弛了一點。
即使是對皇帝,章惇都不會居於下風。
但他麵對的是一手將大政交於都堂的太後,一直都在配合甚至縱容士大夫們拿走皇權。在向太後麵前,狂傲如章惇,也隻能向她低一低頭。
“相公。”
守在殿門外的堂後官一直都在等章惇,看見他出來,連忙迎上前去。
章惇腳步沒停,咚咚走在階梯上:“怎麼樣了?”
堂後官知道章惇問的是哪件事,立刻作答:“又有兩個人招供了。”
章惇冷笑,“是熬刑不過才招的吧,三木加身,得到的口供又有何用?”
皇帝出事後,他身邊的所有人都被抓去審問了,但幾天下來,毫無結果。
負責審訊的刑法官私下交流,都覺得即是有投毒,也不在他們中間。繼續審下去,得到的口供也不會是事實。
私下交流的內容,通過安插的耳目傳給了章惇,但刑法官們沒有一人把他們的判斷向章惇彙報,還在裝做賣力的樣子,進行徒勞的審訊。最後得到的,就隻是一個被酷刑折磨來的口供。
堂後官一時間不敢說話。
章惇貴為宰相,皺皺眉頭就能將人打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何況有一幫人做事沒成效,最後還試圖欺騙了他。
“不要審了,全都交給丁兆蘭。”章惇不耐煩的吩咐。與其等那些編造出來的情報,不如交給專家去處置。
堂後官小跑著跟在章惇後麵,直到章惇翻身上馬。
章惇並沒有在皇城內逗留的打算,對他而言,這裡跟龍潭虎穴差不多,讓他沒有一點安全感。
隻有在他的宅邸裡,或者都堂中,章惇才能安心的放鬆下來。
就在家宅的書房裡,換了一身輕鬆服飾的章惇,接受了韓岡長子韓鉦的拜見。
韓岡的兒子來得正是時候。
皇帝出事後,章惇收到消息,第一個念頭就是韓岡那邊要如何應對。
韓岡在關西,跟五代時割據一方的藩鎮沒有太多區彆了,陝西的文武兩班全都聽命於他。距離藩鎮,也隻差一道朝廷任命的手續。
韓岡到底想要得到什麼?韓岡一直都說得很明白,章惇也相信韓岡沒有說謊。
不過,人心是會變的。
且即使韓岡要清高到底,也還有黃袍加身一說。王舜臣、李信,還有神機軍中的那些關西將校,可都不像是忠臣。
何況韓岡還有兒子,嫡長子韓鐘在一眾衙內裡,格外耀眼。軍政二事,比他父親肯定是不如,可是與其他人比起來,絕對算是出色了。
才氣多高,野心就有多大,韓岡的野心不在帝位上,韓鐘可不一定了。
而眼前的這位韓鉦,他的野心是什麼?
韓家的庶長子看起來比起他的弟弟更加敦厚一點,“家嚴驚聞天子駕崩,故遣鉦連夜入京拜見相公。”
“連夜?難道你父以為是我害的天子?”
皇帝自幼禦體欠佳,一直都是病秧子藥罐子。但沒有一點征兆,說駕崩就駕崩了,有哪個會覺得這裡麵沒有問題。
韓岡也好,韓鉦也好,章惇相信,肯定都猜過到底誰是凶手。
章惇很想知道,韓鉦他是怎麼想的。更想看看韓鉦的應變能力。
“家嚴說過,皇帝絕非為相公謀害。”
韓鉦坦然相告,章惇在韓鉦的神色中,並沒有發現那種猝不及防的不自然。
“如果相公要害天子,天子早就會死得不明不白。”
坦率,還是深沉?
章惇開始覺得韓鉦這個成年後就被韓岡送回隴西守家的兒子,有點不簡單了
“且相公當與家嚴一樣,都希望這位皇帝千萬歲壽。”
還真敢說。章惇想。能在自己放得開的年輕人,如今真沒有多少。
有了韓鐘,再有這韓鉦,難怪會被韓岡送回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