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博在病床上醒來。
距離他入院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
剛剛送到醫院的時候,整座城東慈濟醫院,十幾位禦醫圍著他繞來轉去,針灸、艾灸、成藥、湯藥,全副家當都給搬了出來,要不是文維申左擋右遮,文彥博又及時‘醒來’,這才沒有被灌上一肚皮藥水,背後插上一排金針。
不過到最後,文老相公還是落了一個入院靜養三日,以觀病情變化的診斷。
“六哥呢?”文彥博小睡了片刻,醒來後第一樁事就是問文維申,“他怎麼還沒回來?”
“六哥還沒消……”
“大人!……大人醒了?!”
打斷了文維申話的,正是及時趕到的文及甫。
一看到清醒的文彥博,文及甫的聲音陡然拔高,發出了一個變調的驚喜。
“幸好禦醫來得及時。不然這條老命可就斷送了。”文彥博揚起了眉毛,“怎麼樣了?”
“大人放心,家裡都安排了。大人安心靜養便可,有什麼吩咐,兒子去做。”
病房內還有外人在,文及甫沒敢多露口風。
文彥博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房內的醫官、醫生和護工們隨即識趣的離開。
文及甫才飛快的來到文彥博的病床邊,湊在老頭兒的耳朵旁,低聲道,“大人可以放心了,兒子是跟趙世將談的。報紙上這兩日就會安排。”
“趙世將親自出麵?”文維申卻有著幾分疑心,“他在報社?”
文彥博很不耐煩,“《蹴鞠快報》發了社論,《賽馬快報》全不知曉,他能不在?”
“放心,”文及甫也道,“就是他事後想要反悔,報到韓岡那邊,也會惹起韓岡的忌憚。”
“成與不成,也不在一份報紙上。”文彥博說著,掙紮著要起身。
兩個兒子小心的攙扶著,讓文彥博在床上坐了起來。
在醫院小睡了片刻,文彥博紅光滿麵,氣色的好得無以複加,“為父這參軍戲演得還是有些聲勢,這會兒應該都傳出去了。韓岡還沒能一手遮天,做宰相的在士林中也一向不被人待見,一點小錯都能給鋪陳做彌天大罪。”
文彥博這是有感而發,做宰相的那些年,他經受的攻擊不在少數。畢竟清流的最大的特點便是挑刺,唯一的特長也是挑刺。
京師士林,是天下清議的風向標。章惇、韓岡做了那麼多年宰相,卻沒有統合京師士林,而且氣學在士林中,反而偏近於弱勢。像這樣掌握大權卻根基淺薄的宰相,一向都是眾矢之的。
“過會兒六哥你去見一見馮京。看到今天的快報,他肯定是又要躲回他的老鼠洞了,怕是還不知道太廟裡的事。”
“兒子知道了。”文及甫點頭,隨即又問,“梧桐巷那邊呢?”
韓維韓縝所居之處,是韓絳在京時置辦的舊居。門前有梧桐,巷子也就因此而名。且韓姓宰相甚多,為與韓琦、韓岡兩位宰相家區分,靈壽韓家也得了一個桐木韓的異名。
“韓五、韓六現在最在意遼人的動靜。他們不敢跟韓岡為難,不過我可不信他們心裡沒火。”
文及甫皺起眉來思索道:“北虜大軍就在南京道上,想要他們兩不相幫也不容易。”
文彥博搖頭,“韓岡既然敢把遼人引來,肯定就有把握應對,他與章惇雖是奸狡,私心又重,可終究還沒蠢到石敬瑭那個地步。但兵凶戰危,誰能說一定能贏?可見遼人並不是準備南犯,隻是做做樣子,威嚇一番,討些好處就罷了。”
他說得斬釘截鐵,“為父與遼人打了幾十年的交道,韓五韓六關心則亂,故而被韓岡蒙了,但我可不會。”
文及甫連連點頭,“那兒子一會兒就再去見趙世將一趟,把大人的話轉告給他。”
“報紙那裡,實不必太放在心上。趙世將應承得雖好,但人心隔肚皮,我們不知他真假。”
文維申飛快的瞥了文及甫一眼,然後又關切的注視父親。
忽的被潑了一盆冷水,文及甫愣了神,正欲辯解,文彥博抬了抬手,“真的,那自是最好。假的,也能讓韓岡安心,誤以為為父技止此耳。”
文及甫臉色陰沉了下來。難道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了一通,一路上還幾番折騰,就隻是被拋出去惑人耳目用的?
文維申卻連聲讚,“大人果然是神機妙算。”
“神機妙算算不上,隻是順便罷了。”文彥博道,“兵者詭道,不能讓對手猜到我們要做什麼。”
文及甫低下頭:“大人說得是,孩兒受教了。”
文彥博看了看六兒子,又道:“趙世將那邊也不能放。若當真他有悔改之心,還是能派上大用場的。”
文維申也道,“即使沒有,多與趙世將聯係幾次,也能將韓三多蒙上一段時間。”
老九話中隱隱摻雜著的東西,讓文及甫神情變得淡漠起來。
文維申嘴角微微翹了一點,轉對文彥博道,“大人既然起來了,要不要回家去?”
“為父在太廟辛苦做了一場,現在就回去,豈不是平白浪費了那麼多心力?”
“可這裡畢竟是醫院……”文維申回頭看了一眼門口,聲音放得更低,“這裡的飲食……難保沒人起壞心。”
方才文維申左堵右擋,硬是不吃醫院開出的藥,就是擔心這一點。
“韓岡真有這個膽子,還會跟章惇開什麼大議會?身居宰相,手握大軍,誰能跟他們叫板?誰不服直接抄家滅族!要不是他這般畏首畏尾,為父就在洛陽繼續窩著了。”
“現在還是一樣能做。”文及甫提醒道。
“遲了。”文彥博冷笑道,“章、韓二人,都說是名相。可一遇到大事,就亂了陣腳,根本就是廢物。”
文及甫道,“也可能是章、韓之間有嫌隙,真要宰相接掌大政,兩人肯定要先鬥個你死我活再說。不得而為之。”
文彥博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又暗自歎息。
這個兒子,有時候的確很敏銳,可大部分時候還是一個糊塗蛋。
“不管是什麼原因,自縛手腳的宰相就是隻紙紮的老虎,看破了之後,誰會怕他們。”文彥博很有幾分得意的用了一個《九域》中出現的詞彙。
文及甫小小吃了一驚,這等事,在他父親身上很罕見。
“一旦對為父下手,之前做的那些張致都會不戳自破,比王莽還不如。”文彥博斬釘截鐵。“一時逞威,事後必敗。章韓必不敢如此,隻要再拖一段時日,京中人心就要亂了。六哥,你明不明白?”
文及甫低頭受教,“兒子明白。”放大地方的敵人日晷覺得該地方官
文彥博信心百倍,重重哼了一聲,“當真以為趙氏人心是那麼容易散掉的?!”
……………………
正當文彥博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的時候,梧桐巷的主人家迎來的一個出人意料的客人。
韓維、韓縝放下了報紙,結束了議論,一起出來迎接這位稀客。
無視了王中正身後的幾個小內侍所帶來的賜物,甚至沒有謝恩領旨,韓維瞅著王中正的眼神裡麵,儘是警惕和懷疑:
“王中正!是太後派你來的?”
為了和文彥博撕拚,韓岡都赤膊上陣了,王中正與政事堂相表裡,自不會置身事外,韓維韓縝之前得到消息,文彥博因韓岡在報紙上的攻訐而入宮找太後評理,正是王中正把守門禁,將文彥博趕去了太廟。
剛把文彥博趕去太廟,又轉過來登門造訪,王中正的舉動,不免給人黃鼠狼給雞拜年的異樣感。
“中正豈敢捏造聖諭,假借太後之名?”王中正一派溫順馴良,並沒有因為韓維的無禮而動怒。
儘管換在十幾年前,韓維此舉,肯定會換來幾份彈劾,可這年月,禮崩樂壞,君不君臣不臣,誰還不會在乎這點點失禮?
“太後知資政和諫議憂心北地虜情,故而遣了中正來,希望能讓資政、諫議安心。”
韓維不假辭色,“想要讓吾等安心,就不要將宰相拒之門外。”
王中正躬身,“諫議說得是,太後其實也不欲如此。想必諫議應該知道,潞公雖老且昏,可畢竟還是宰相,太後一向對潞公優容有加。但潞公這一回做得實在是過分了。”
“太後不欲見,你也該勸著太後見!”韓維聲色俱厲,“爾等阻宰相見太後,太後是否安好,外人可是難知……隔絕中外,王中正,你擔得起這個罪名嗎?”
“若諫議以為太後為逆臣所囚,儘可徑自往宮內去。太後隻命中正阻潞公,從未命中正攔諫議。”頓了頓,王中正又道,“何況太後這些日子安心休養,身體也好了許多,便經常招命婦入宮陪著太後說話。”
他低著頭,姿態謙卑到了極致,“若有人說中正隔絕中外,正好有全京師的命婦佐證。若非如此,中正處嫌疑之地,怕是天天都難睡個安穩覺了。”
王中正綿裡藏針,韓縝見韓維被堵住了,站了出來,“為什麼不能和衷共濟?章、韓二相,治國之功曆曆可見,足表青史。但文潞公亦是元老勳臣,有大功於國,更曾授命平亂,鎮守四方。若能得兩方之力,朝堂將遠比一方掌權更加安穩。”
韓縝的語氣比韓維更和緩,一個紅臉,一個白臉。
王中正則是左擋右遮,軟硬不吃,“縱是小民,也願朝廷內外和睦,可共禦外敵。中正雖是刑餘之輩,卻也是中國之民,決不願看見北虜肆虐中原。可如今是潞公攻擊兩位相公,太後、官家能得保全,全虧了韓相公、章相公一片赤膽忠心。兩位相公十年來的嘔心瀝血,亦是曆曆可見。潞國公疑韓相公,可太後不會疑,天下人亦不會疑。混淆黑白,可太後豈會不辨是非;妄汙忠良,太後又豈能忍?”
韓維冷冷說道,“可知太祖曾說過,有兵馬者為天子。”
“唉,”王中正歎了一口氣,“諫議、資政為潞公所蒙騙了。自來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章相公和韓相公如今欲以大議會暫代天子之權,又豈會忘了這一事?將征伐之權交予大議會,太後早已知曉。”
看著目瞪口呆的韓維韓縝,王中正藏起心中的譏嘲,反問道,“非如此,太後又豈能安居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