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吧!燒吧!”
一個中年人在火場前喃喃自語。
他佝僂著背,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的麵容,老實巴交的臉孔上有著與相貌完全不相稱的猙獰。
他的右手齊腕而斷,包紮手腕的紗布早被各種汙漬染得看不見原本的顏色。儘管在醫院中包紮得很好,但不去換藥加上不注意衛生,已經讓殘餘下來的半條手臂都開始發黑變色。
洶湧的熱浪已經烤彎蓬亂的須發,從廠房入口舔出的火舌也幾乎探到了他的腳邊,但他仍沒有挪動腳步,瞪大眼睛的死死盯著眼前吞噬掉他一切希望的工廠。
從燙傷到潰爛,從潰爛到截肢,從截取右手到被醫師告知需要再截去整條手臂,隻用了兩個月。
好端端的活到三十五,隻用了兩個月就成了廢人,這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一起燒吧,把一切全都燒個精光!
……………………
“燒啊!燒啊!”
年輕人左手拿著火煤,右手護著剛剛生起的小小火苗。
胸中的火焰早已熊熊,手上的火焰卻細小如豆,他急得滿頭大汗,卻連大氣也不敢喘。
身後的大門半掩,在外麵的同伴,已經快要抵擋不住那些護衛廠中的‘惡犬’,拖不了多久了。
焦急中,他回首門外,晃動的人影讓他心中仿佛有惡獸在吼叫,而遠處的火光則仿佛是對他的催促。
回頭一見火苗終於穩定下來,他便立刻向前一丟。燃著的火媒劃著拋物線落到了潑滿油的絲綢上,黯淡的倉庫之中陡然一亮,火勢轟然而起,瞬息間擴散開來,攀上了倉庫中一疊疊已經被扯得淩亂不堪的綢緞。
他被火勢逼退了幾步,火光變幻,映著表情也在不住變化。
僅僅兩年,失去了桑園,失去了家業,原本殷實的家庭,現在隻能依靠短工來維持生計。
想起自儘的老父,想起瘦骨嶙峋的母親、妹妹,想起自己業已無緣的姻緣,他心中的火仿佛又開始燃燒,惡獸似乎又在吼叫,催促著他狠狠的抓起一匹又一匹絲絹,投向飛躥上屋頂的烈火中。
燒啊,一切全都燒個精光!
……………………
“都燒光!全都燒光!”
一處又一處火頭升起,白衣男子拿著千裡鏡,在樓閣上眺望著。
這是上蒼在洗清一切不淨。帶來光明的火焰,會洗清那些工廠中的汙穢和怨氣,
幾場大火,不僅可以回報明使,轉天也能吸引更多的信眾。
無災劫,便無善信。
饑寒交迫,方會受到教義吸引。大災大劫,才能讓愚民敬畏主的威嚴。焚城之火,才會有滿城的信眾。
有此一火,這潤州城中,光明的信眾又將多上幾分。
燒吧,把一切都燒個精光!
……………………
“燒得好!燒得好!”
火光映紅了潤州城半邊天空,一個身著青袍的官員捋須大笑。
朝堂上的宰相苦心積慮來推行工廠,這一把火就像巴掌一樣,打到了他的臉上。
一直以來,那些宰相所推行的重重變革,都沒有大的挫折,現在終於出現了一個。
絲廠是他推動創辦的,工廠大興更是他所鼓勵的。
士夫沸騰,百姓皆怨,還可推說子虛烏有,但此番火起,便再無法視而不見。
這場火,當可燒到廟堂之上!
燒吧,把一切都燒個精光!
……………………
一封急件在潤州州城中匆匆寫就。
由一名急腳遞士兵騎著快馬,送出了潤州城。
京口上船,揚州下船,繼而上馬,越過還沒修好的鐵路工地,抵達泗州,乘上京泗鐵路的快車。
四天後,來自潤州的急報送抵通進銀台司,一個時辰之後,便送抵韓岡等宰輔的案頭。
死亡人數總計一百五十七人,失蹤兩百餘,燒傷上千人。
兩個數字觸目驚心,尤其是死亡人數,幾乎讓人心底發冷的數字。
太平時節,又無天災,突然間死了一百五十餘人,又失蹤兩百多——這其中至少有一半已經葬身火海屍骨無存——而且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縱火。這樁案子,足以震動整個朝堂。
政事堂幾位宰輔共聚一堂,
一開始被縱火的是潤州的幾處絲廠,原本目標隻是廠房和倉庫,但其中有一處絲廠的廠房靠近民居,火起之後,風助火勢,將兩個坊化為灰燼,順便還將潤州織羅務的倉庫給燒了。
最後的結果,是兩座絲廠儘毀,一座嚴重毀損,隻有一座絲廠被守住了。這些絲廠的損失不計,隻是織羅務庫之中,就損失了三萬餘匹新成貢羅。
“織羅務的事暫且不論。”章惇右手向旁邊擺了一下,做了個‘放在一邊’的手勢,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往往就會比較多,“之後再細查。”
究竟是火勢蔓延開來被連累到,還是有人想乘機來個死無對證,衝抵賬上黑洞,現在誰都說不清楚。
“關鍵是為什麼有人會燒絲廠。”他敲了敲扶手,繼續說道,“此前十天,杭州鹽官縣絲廠被燒,之後兩天,秀州處也有一家絲廠被燒,到了四天前,就是潤州,同時四家絲廠被燒。這兩天,說不定又有哪家絲廠被人放火燒毀。”
眾宰輔先後點頭、
章惇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已經有六家絲廠被人縱火了,誰人能肯定被燒毀的就隻有這六家?從頻率和速度來計算,潤州急報在路上的這四日,多半還會有幾家絲廠受到攻擊,如果還沒有警惕起來,赴前幾位同行的後塵,也不是不可能。
章惇環目一掃,觀察著在場的幾位同僚,想要分析出有哪個人對他的話有著可疑的反應:“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天怒人怨,絲廠奪民口食,故而橫遭此報。但數日之間,三州絲廠先後遭劫,又豈是報應巧合能夠解釋的?其中必然有人為主謀,唆使民變。”
“子厚相公說得是,肯定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兩浙山區和平原的民風截然不同,山中彪悍,山下軟懦。若是婺、睦二州民亂,那是一點不出奇。山中村莊,為爭水爭地,年年都要打上幾場。但蘇杭潤常湖這幾州民亂,卻是讓人始料未及,必是有人在後主使。”曾孝寬道,“當尋究其主使之人,絕不容許其逍遙法外。”
“相公打算如何處置?”鄧潤甫問章惇道。
“命兩浙路提點刑獄徹查此案,災民令潤州賑濟安撫,若願意屯墾邊疆,酌情給付旅費。”
“丹徒知縣當罷。”曾孝寬沉聲道。
章惇道:“應該已經請辭了。”
通天大案,不論是否有牽連,當地的知縣都要擔上一份責任。若不知情識趣的上辭表請辭,就等著被彈劾吧。
再怎麼樣,也的把悔罪的態度表現出來,這樣背後的靠山才能名正言順的拉上一把,否則一個不知羞恥的評語加上來,就會變成臭狗屎一般,讓人聞風而避了。
“希望他知趣。”鄧潤甫哼了一聲,對章惇道,“當儘速另選賢能。”
“自然。”
參知政事先後表了態,章惇問韓岡:“玉昆,你看如何?”
“我亦覺得子厚兄的決定甚好。不過,可再選個人去一趟兩浙,此事非小,當防微杜漸。光靠提點刑獄司和當地州縣的奏疏,總是隔了一層。”
工廠是韓岡大力推動,現在出了事,他派人去兩浙查個究竟也好,掩蓋事實真相也好,都是情理中事。曾孝寬、鄧潤甫都沒有異議。
章惇想了一下,道,“讓宗狀元去如何?”他問著韓岡,“他是浙人吧?”
“是,就讓他去。”韓岡點頭同意,這件事讓宗澤去他才放心。
短暫的會議之後,章惇與韓岡留了下來。
“玉昆,你是不是有什麼看法?”章惇直率的問韓岡。
韓岡點了點頭,“之前子厚兄你和曾令綽都說,這件事彆有蹊蹺,並不簡單。”
“玉昆你覺得不是這樣?”
“其實我覺得這個問題很簡單,”韓岡道,“歸根到底,還是江南的工廠主太黑心了一點。”
章惇眉頭微皺,道,“何以見得?”
韓岡道:“想必子厚兄你也知道,關西所創辦的棉紡織廠數量比絲廠還多不少,棉花也與絲絹同樣依然,雇傭的工人甚至是倍於江南絲廠,為什麼關西就從來沒有過工人燒廠的事?”
章惇道:“那自是因為無人唆使。”
韓岡反駁道:“若心中無怨,又有幾人會因唆使而犯下如此重罪?”
關鍵就在這個唆使上。不是工人衝擊絲廠,廠子也不會給燒掉。大部分工廠的防護都很緊密——絲絹本來就是另一種模樣的貨幣——三兩個人想要縱火,保準會被打出來,隻有上百人的騷亂,才能得到縱火的空隙。
“在關西,棉紡工人想要作亂,回家提了弓刀出來就能乾了。關西人哪家沒幾把兵器,兩三張弓?可就是沒人作亂。相反地,有不少賊子偷入廠中,被廠裡的工人群起擒獲,械送官府的例子。子厚兄,人心向背啊。”
韓岡語重心長的說著,章惇一時默然。
隻追求利潤,從來不在乎人命。黑心,貪婪,視人命如草芥,這是如今江南開辦絲廠的諸多工廠主的標準寫照。
但這些人雖說黑心,可如果是在同等技術條件下進行公平競爭,韓岡不覺得雍秦商會有獲勝的可能。
江南的水力資源遠勝於西北這一條,隻是很小的因素,而且很快就會在蒸汽機上給拉平。真正的能讓江南工廠主大獲全勝的最重要的一條原因,是雙方工人的待遇。
雍秦商會的棉紡工人,隔三差五就能吃酒吃肉,要不是棉布缺乏競爭對手,能賣上高價,誰會給他們那麼好的待遇?這可都是成本。
但大宋的絲絹太多了,工業化的絲綢成本雖低於民戶所產,而且質量穩定,但無一例外,都買不了高價。蜀錦等貴價錦緞,隻有手中製作,現在的機械還做不出那個等級的絲絹。
開辦絲廠的工廠主,即使想要把自家產品賣出高價,也不能超過民戶的產品,否則就沒人買了。而要壓倒其他工廠的產品,除了壓低成本之外,更是沒有其他辦法。
以資本天生的逐利性,壓榨工人就成了必然。
‘這發展,真是讓人眼熟啊。’韓岡苦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