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宣徽。”
東京車站的提舉官在呂惠卿麵前點頭哈腰。
方才呂惠卿下車時,他就已經帶著笑臉迎在車門口,現在臉上的笑容更盛,“驛館已經準備好了,還請宣徽移步。”
呂惠卿向西南方向望過去,車站的圍牆外不遠,有著一片建築群,雕欄畫棟、飛簷鬥拱,掩映在花木和圍牆中,“是青城驛?”
如今鐵路大多彙聚京師,過去走京師算繞遠的路線,現在全都要經過這座車站。
來往官人的數量陡然增加,故而朝廷便決定如果官人隻是過境,就不安排去城中館驛居住。並直接在車站旁,修了一座專供官員及其家眷居住的新驛站,以南郊圜丘所在的青城為名,號為青城驛。
提舉的笑容變了一變,轉瞬又恢複,“宣徽若要入住城南驛,下官這就派人去通知他們準備。”
“不必了。”呂惠卿不出意料的在他的臉上找到一絲喜色,心下冷笑,“我久不入京,這番移鎮,當覲見太後、天子再去赴任,不過家人就不必入城了。”他回頭,對身後的兒子吩咐道,“你們就先在這邊的驛館住下吧,不要亂走動,為父帶幾個人進城就好了。”
雖然這一次回來,呂惠卿並不打算就此離開,但京師便是龍潭虎穴,多少豺狼虎豹在城中等著要咬上自己一口,等於是在獨木橋上走,他可不打算給人留下半點把柄。
讓兩個兒子帶著全家去安頓,轉身找上笑容已經變得僵硬的提舉,讓他安排馬車,呂惠卿就帶了四個伴當,以及一點行裝,就這麼輕車簡從的,徑自往城中駛去。
幾年未至,京師的變化已經讓呂惠卿有了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透過馬車車窗向街道兩邊望去,這種感覺越發的濃重起來。
城南這裡原本一向擁堵,每天都有成千上萬頭豬穿過南薰門進入城中的大小酒樓,乃至千家萬戶千家萬戶。行人、車馬和牲畜絡繹不絕,加上是不是有官員儀仗出入,往往隻是進出城門,就要費上一兩刻鐘。而如今城南更是有了鐵路車站,進出的行人車馬就更多了。但直到窗口陡然變黑,片刻後又忽而變亮,呂惠卿才陡然發現,他進出城門時竟然沒有堵車。
是靠右行駛的功勞?
早兩年,呂惠卿就知道京師頒布了一係列的新規矩。
在韓岡的指揮下,開封府利用將京師乞、盜之輩一網打儘而得來的威信,大力整頓京師秩序,甚至連行路都給管了起來。行人車馬都是靠右行駛,如果要停車下馬,必須靠邊。
當初,官員路遇,有避道之儀。如果是遇上宰相在道路中間走,大小官員更是都得讓道路邊去。但依據新規,即便是宰相出行的儀仗,也是靠右行進。這樣做,當然有違禮儀,有損官宦的威儀,可章惇、韓岡自己都主動如此,下麵的人還有誰能說?
如此嚴令,實有潛移默化之功,可以讓百姓循規蹈矩,與之前打擊丐盜的行動可歸為一體,呂惠卿本來也有仿效的打算,但想想還是沒有去做,一個麵子上過不去,朝廷也沒有下令,二來,以長安的交通情況也沒有必要這麼做。此外,他並不覺得,當真會那麼有效。
但今日看來,這樣的法規推行下去之後,京師的交通的確從此變得不再擁堵。
從方才起,挫敗感一直繚繞在心頭,不過呂惠卿心中的鬥誌也是愈加旺盛。
韓岡秉政七八年,國雖大治,基礎依然是建立在自己輔佐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之上。如果自家有機會秉政,在韓岡、章惇的基礎上,他同樣可以做得更好。
遼國……
似乎韓岡、章惇都忘掉了。
呂惠卿思緒起伏,但車窗外掠過的人影讓他猛然驚醒,
“停車。”
呂惠卿大聲喊道。
馬車剛剛靠邊停穩,他便推門下車,走近街旁,“仲元,你怎麼在這裡?”
……………………
“玉昆,你怎麼對太後提起呂吉甫的事?”
韓岡在會議後被太後單獨留了下來,章惇焦躁不安的等待著。一見韓岡回來,便急匆匆的上來詢問。
“必須要提的,不是嗎?”韓岡反問。
天子即將大婚,呂惠卿此番過境京師,必然要在殿上鬨一鬨。
這是章惇前日與韓岡議論呂惠卿上京事時對他說的,說得斬釘截鐵,說得信誓旦旦。
對呂惠卿會做什麼,韓岡可沒有章惇的把握,當時就感覺,難怪說最了解你的隻會是敵人。
耶律乙辛在遼國,興工貶儒,聲稱有工無儒國亦大興。又說韓岡之學,格物之要,便是棄儒重工。
儘管在明麵上,韓岡將耶律乙辛的言論嗤之以鼻,甚至連駁斥都不屑去做。就是有人當麵去質問氣學門人,也隻會得到不屑的一瞥。但實質上,不得不說,耶律乙辛看得很準。所謂氣學,全然是掛羊頭賣狗肉。
而章惇將呂惠卿看得如此深刻,自然是將之視如寇仇,絕不希望其有機會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故而章惇希望與韓岡聯手,若呂惠卿當真在覲見時鬨起來,就趁此機會讓他徹底斷送回朝的前途。
當然,要是呂惠卿不在殿上鬨起來,那就更好,繼續讓他在名城要郡之間來回任職。
至於寫奏章什麼的,那更是不用放在心上。便是寫上一百封奏章,章惇、韓岡也能壓得下去——天要冷了,政事堂的暖爐有得好柴燒。所謂宰相,當皇城司都俯首帖耳的時候,就是溝通內外的唯一通道。隔絕中外這種小事,做起來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韓岡當時是答應了章惇。
他跟呂惠卿又沒交情,這幾年私底下也頗讓人鬨心,拿著他當人情,韓岡有什麼不願意的?
但韓岡給章惇的承諾,可不包括主動在太後麵前先一步下眼藥。這就不是幫忙,而是赤膊上陣了。
章惇不明白,韓岡這又是想做什麼?
“玉昆,你是怎麼對太後說的。”
“一旦呂惠卿在殿上要讓陛下歸政天子,陛下若是依然讓其就任京外,不免有呂武之議,若是留其在京,必然會聚集起一批鬱鬱不得誌之輩,大肆誹毀朝政。”
這是章惇之前對韓岡分析的話,竟被韓岡轉述給了太後。
這不是韓岡要搶功勞,而是韓岡替章惇分擔日後來自朝野的攻擊,挺身為章惇作掩護。畢竟最不希望呂惠卿回京師的不是韓岡,而是章惇。
章惇看著韓岡那張平靜的麵容,真希望自己有個他心通的本事,能將他的五臟六腑給看個通透。
“那太後又是怎麼說的?”
“‘相公想讓吾怎麼做?’”
“玉昆……”
章惇都沒力氣了,韓岡就不能一口氣說完嗎。
“此事陛下心知便可,免得屆時猝不及防。呂惠卿才識過人,熙寧時便已入政事堂,如今久在外郡,自是心生不滿,希望朝中有變,得以重回兩府。”
此乃誅心之論。
呂惠卿如果當真提到撤簾歸政之事,在太後的心目中,立刻就成了無法信重的小人。而此前,縱然比其他宰輔疏遠,至少也是可以放心讓其鎮守要郡的重臣。
“但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呂吉甫會在覲見時,提起撤簾歸政之事。”韓岡說道。
“玉昆,我之前也說過了。呂吉甫其意在天子,而非太後。又遠離朝堂多年,急需聲望。即使他明知我們會在太後麵前說他是非,他也絕不會避讓。這一次,是他唯一的機會。”
“那太後在一日,呂惠卿便得外任一日,再無機會返京。”
“等到天子親政,他便是宰相第一人選。”
韓岡輕輕搖頭,“那他有得等了。”
方才向太後還在殿上歎息,‘隻要官家成才了,吾便撤簾歸政。垂簾聽政,說起好聽,做起來有多累,又有誰知道?’
太後雖是叫苦,可官家若是不成材,他親政之日依然遙遙無期。
成才與否,誰來評價?
隻要太後垂簾下去,她和天子之間的裂痕將會越來越深。對那些支持天子親政的官員,自是會越來越不待見。
當朝臣們明白了這一點,在呂惠卿成為天子一派的赤幟後,朝臣們就必須要在雙方之間選邊站了。在人心混亂的時候,統一思想——或者說整風——是必不可少的。
誰是敵人,誰是朋友,都要在這一次區分開來。
韓岡對此有著清楚的認識,而章惇同樣明白這一點,方才在殿上請求太後繼續垂簾的宰輔們,都明白這一點。
天子大婚在即,已經容不得人再曖昧下去了。
接下來,太後什麼都不需要做,自然會有韓岡、章惇等宰輔衝殺在前。
“你我當先一步做好準備。”章惇說道,“朝野內外都得有所準備。”
未來的壓力,將絕不僅止於朝堂。
“那就給他們添點亂子。”
韓岡命人拿來紙筆,開始在上麵寫字。
他並不在意士林中的評價,好也罷,壞也罷,都不會影響到他在民間的聲望。但在士林中有個好評價,總比壞的要強。
“童生,秀才,舉人,進士。”
韓岡寫出來的八個字,章惇隻看了一眼,便心下了然。
秀才是對讀書人的尊稱,相對於貶低的措大,而舉人,自是貢生。加上之後的進士,前麵的童生就很好理解。四個詞聯係起來,便是一條路,一條讀書做官要走的路。
但韓岡特意寫出來,自然用意更深。章惇抬頭,“這四個有何用意?”
“階級。”韓岡極為簡短的回答道。
章惇臉色陡然一變,“玉昆,你可知道,你一旦這麼做,可是要得罪所有北方讀書人!”
“放心,”韓岡笑道,“這怎麼可能會不考慮到?一是一,二是二。”
“……那還有用嗎?”
“當然,隻要有足夠的好處,或許收買不了一個人,卻肯定能收買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