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十九小時。
比起韓岡給出的最低標準多出了近三天。
而且,經過簡單的維修之後,那一台試驗機又開始轟鳴運轉。
如此完美的實現了第一步的要求。
政事堂毫不猶豫的將懸紅已久的酬賞給了那個小組中的三名匠師以及十一位小工。
匠師三人皆得官,而小工也有上百貫的花紅。比起遼國的懸賞雖不如,可這也是讓千萬人羨慕不已的獎賞了。
京師的報紙從第五天開始,便在連篇累牘的報道。萬眾期待蒸汽機搬上軌道,取代成千上萬匹挽馬的那一天。
所謂功成名就,不外如是。
“今日乃至金榜題名遠不如打鐵。唉,明日就讓我家那兒子去拿錘子去。”
“拿慣了兩錢重的毛錐子,可掄得動十斤鐵錘?”
“拿不動鐵錘,燒火棍總能拿得起來。”
即使在政事堂中,也不免有人看著眼熱,酸溜溜的話一串接著一串。
宗澤瞥了眼過去,倒是安靜了片刻,但他一走開,立刻又冒了出來。
宗澤臉色微沉,李誡從陝西回京複命,這要與他去見韓岡,半路上聽見這些渾話,若是傳到韓岡的耳朵裡,堂後上下都要吃掛落。
李誡卻是輕笑:“俗話說得好,水火相濟,鹽梅相成。這蒸汽機一成事,鹹酸話就出來了。”
宗澤稍一欠身:“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輩,讓提點見笑了。”
李誡放聲笑道:“何談見笑?無有此一等人,如何見得我輩高明。”
在人人謹言慎行的政事堂中放聲大笑,十年中都不見得碰上幾次。
性格疏狂,倒是不討人厭。宗澤心裡想著。
他與李誡打得交道不算多,本來一直以為李誡是那種專注於自己喜好的老實人,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一麵。
李誡黑黑瘦瘦,櫛風沐雨的生活,在他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與他兄長李譓相貌上差得甚遠。不過李譓此人品性不佳,上次來拜見韓岡,給宗澤留下了很壞的印象。
“不過朝廷給的獎勵的確太多了。”李誡笑罷,斂容又說道,“這才第一步,日後蒸汽機裝上車船,那時候又該如何獎勵?”
“相公不會吝嗇,絕不會比北虜差到哪裡去!”
“我的意思是,第一人要獎勵,但之後成功的也不代表他們的東西差。我上次入京,去鐵場看過,每一組都有自己的一套,丟額任何一個,都是莫大的損失。”
宗澤點頭道,“提點所言,正是相公所慮。之前已經讓王學士去安撫過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
宗澤知道,韓岡並不是隻關注在這場漫長的競賽中首先獲勝的那一個小組。不佳這僅僅是第一步,。
要怎麼用在列車上,要怎麼驅動車輪,這都是需要解決的問題。光靠成功的這個小組,人手根本不夠用。而且現在造出來蒸汽機,並不代表能將蒸汽機更好的應用到實際中去。
機械設計,首先是要有數學基礎。
宗澤曾經看過這方麵的書籍,但再看圖紙,還是一樣看不懂。君子六藝,宗澤也沒臉說自己能夠貫通。
當初韓岡從大食得到了一大批種子,同時還有成百上千的書籍。韓岡招攬了一批精通大食文的翻譯,又親自定下了所有的名詞,連幾何原理這個翻譯書名也是韓岡定下。等到成書之後,就作為《自然》中的推薦書籍,傳遍了中原。
這樣連狀元郎都不懂的專業知識,鐵場那邊就有幾十個專家。換作宗澤在韓岡的位置上,也絕對不會為了其中一個小組,而放棄其他同樣有才華、可能隻是運氣不佳的匠師們。
宗澤領著李誡到了韓岡的公廳前,韓岡已經出廳來迎接。
與感動的李誡一番寒暄,韓岡對宗澤道,“汝霖,你今天上經筵吧?準備好了沒有。”
“還要什麼準備?”宗澤搖搖頭,給皇帝開經筵的時候,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他早就知道了。“倒是曆法的事,天子會不會問起。”
舊日的奉元曆錯漏頻頻,欽天監頗受其累,故而在蘇頌主持下,大宋又一次重新製定了曆法。
自皇宋開國,曆法一向是大問題。尤其是在太宗皇帝禁止民間私研天文之後,天文曆法水平陡然降低到連遼國都不如的地步。
開國初,沿用的是後周的《欽天曆》,隻是將其改名為《應天曆》,之後又編修了《乾元曆》,可大哉乾元沒二十年,就換成了《儀天曆》,之後二十年是《崇天曆》,又四十年造《明天曆》,九年之後再改成了《奉元曆》,如今又改成了《元佑曆》——這是懶得想名號,直接用年號了,這也是有開皇曆、貞元曆等先例的。
曆法十幾二十年一變,最多也沒能沿用到五十年,開國一百餘年,使用過的曆法已經於享國三百年的大唐相媲美,遠遠超過東漢、西漢。這並不是說欽天監的官吏們有多勤快,也不是大宋的天文曆法水平進步的有多快,相反地,是水平太差,從而導致節氣始終與曆法對不上。
能經過節氣、朔望、五星、日月交食這些驗證的曆法,至今為止,能全數通過考驗的一個都沒有。
沈括當初薦舉衛樸編訂奉元曆,推演過去的日食、月食也隻能達到十中五六,勝過以往,但也不是絕對的優勢。
氣朔漸差的問題,困擾了皇宋百年,甚至到了域外,都落人笑柄。蘇頌出使遼國,因為遼宋曆法差了一日所以被詢問,他以學霸的身份給予強硬的回擊,但事實上,遼人的曆法是正確的,大宋這邊才是大錯特錯。
曆法對於中原王朝的意義十分重要,隻要是稱臣,就要接受曆法和年號,正朔二字的由來,正是源自於曆法。不過如今變來變去的,這個意義已經快要跟笑話差不多了。
十四五歲的小皇帝難得對此事有所反應,“娘娘怎麼說?”
宗澤低頭,“此事非臣可知。”
趙煦身邊的黃恩中是之前太後喪期一案後才調到趙煦身邊,終於是熬出頭了,低聲道:“太後說先用著看,過些年不合用再換好了。”
熙宗之後,曆法幾年一換。在場的哪個沒有經曆過?也沒人在乎曆法今日改,明日改。
隻要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出問題,也沒幾個人會去在意日月五星運行軌跡與曆法不合。
再怎麼說,也沒哪次的曆法會錯到指著滿月說今天初一,隻能看見星星的夜晚,說是八月十五。至於節氣之差,一天兩天也耽誤不了耕種,何況被廢除的曆法,最多也就差個三五十刻鐘。
但小皇帝對此十分不滿,“如今萬邦來朝,皆用國曆。當那些番邦發現曆法有錯,皇宋臉麵往哪裡擱。事關朝廷體麵,豈容得如此輕忽?”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黃恩中立刻安撫趙煦,“蘇平章說好,韓相公也說好。所以太後才同意,否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頒布出去?何況那些夷狄,連字都不會寫,哪裡還會計算。”
趙煦沉默的一語不發,察言觀色的基本能力也讓黃恩中閉了嘴。
宗澤正想開始自己的課程,卻不意趙煦突然又提起一事,“近來朕聽說,北虜有焚書坑儒之舉,此事可有之?”
宗澤搖頭,“多有謠言,實則僅隻是驅逐而已。”
遼國棄儒主工,早就隨著宇宙大將軍炮的威名傳到了南方。
那一座巨炮著實驚到了包括宗澤在內的大部分人,上萬斤巨物,上車下車都不方便,但一炮便能摧毀哪怕再結識的城牆。相對而言,驅逐儒生的消息被掩蓋到萬斤火炮的陰影下。
而且遼國驅逐的多是腐儒,或者是空具野心而彆無才乾的一幫人。這樣人被趕走,倒是讓宗澤越發的佩服起耶律乙辛的眼光和手段了。
“卿家看遼國此舉如何?”趙煦追問道。
宗澤立刻回道:“此買櫝還珠,舍本逐末耳。”
“此話何解?”
“如今中國軍備精良、火器犀利,夷狄垂涎兵甲之利,不足為奇。但國勢日盛,乃是朝廷施以仁政、人心親附、賢良畢集之故。若無賢人,失其本,得其末,陛下勿須憂慮。”
說起這件事,宗澤就忍不住想起前幾天韓岡對他說得那番話。
將天子說成是一家一姓,韓岡對所謂天命嗤之以鼻的態度,十分明顯的表達出來。
從那個物儘天擇適者生存的座右銘來看,韓岡最重視的便是華夷之辨。
如果從出身上來說,這也的確是不足為奇。來自於關西的韓岡,對外族的敵視是潛藏在血脈之中,其中種種,遠不是生長在太平百年的南方所能體會到的。
但宗澤還是為韓岡的態度所震驚。畢竟真正的忠臣,不會直接將皇室裹在身上的虎皮給扒拉下來。
趙煦皺著眉,卻仿佛也聽說了韓岡對這一次變局的態度:“那依卿之見,如今朝中大賢又是何人?”
“此人陛下豈不知?”宗澤鷹隼一樣的雙眼盯著趙煦,”正是韓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