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批南下雲南的流人,已經坐上西行的列車。
三千人充實雲南,仍在動蕩中的新疆土,晃動的幅度也會小上一些了。
在韓岡看來,這一次的清洗京師的行動,是一個新時代的標誌。
人力資源,在如今的社會認識中,已經變得極端的重要。為了充實新奪取的邊疆,想方設法移民充實,成了社會主流的認識。物儘天擇的理論,也漸漸深入人心。
故而以安養為名的法令,便在此時正式頒布於眾,推行天下。
京師的乞丐被流放雲南,以此為開端,天下各路,千百城鎮的乞丐都將成為過街的老鼠,成為被捕捉的對象。雲南,廣南、西域,每一處需要移民的地方,都將是流放乞丐的場所。
同時安養法,也成了加大流刑施行範圍的法律依據。
依照刑統,五刑之中,笞刑、杖刑、徒刑之後,方是流刑,隻比死刑輕上一級,而韓岡所希望的,就是小偷小摸,隻要被抓住,也要判一個流放,另一方麵,則禁止笞、杖之類,會毀傷身體的肉刑。
在安養法出台之前,各地所判處的流刑,絕大多數沒有依照刑統和編敇,故而名不正言不順。而安養法施行之後,竊盜之賊被送去雲南,便不再是流放,而是安養——朝廷憐其身無分文以贍自身,不得已而行竊盜之事,故此依照安養法所定,將其交付邊疆,分配土地,讓其複為良民。
就如數百年後,極西之地的島國,將國中的罪犯大批送往海外領地,百年之後,島國國勢大衰,但島國的苗裔卻還是占據了更大的幾片國土。韓岡想要達到的目標,正是如此。
“今年年內,至少能有兩萬人抵達雲南、廣西兩路。”
韓岡與章惇對坐在家中,很有幾分欣喜的向他說著。
“玉昆你就不怕他們作亂?”章惇問道。
“要是鹽梟我還會擔些心思,如今隻是一群乞丐,就算給了他們弓刀,他們還能揭竿而起不成?”
軍事訓練絲毫也無,有聲望的頭領幾乎都被殺了個乾淨,人心不齊,又身在險地,不依附官軍生活,還能做什麼?
“希望玉昆你能說中。”章惇想了一想,“軍巡鋪那邊你打算怎麼做?”
“開封城的軍巡鋪肯定要大改,但絕對不是撤除。”
光靠衙役、快手、弓手,根本不可能維護城中安全。調遣禁軍維護城中治安,一開始是不得已的安排,到了如今,已經是必不可少。
但這麼多年來,軍巡體係已經越來越難以滿足京城中治安的需要。
軍巡鋪的巡卒們,在滿城搜捕乞丐的同時,鬨出的那些爛事,讓韓岡臉上毫無光彩。雖然用了更大的聲音遮掩過去,也放棄了追究,但這不代表他韓岡不會事後彌補。
“是不是打算成立新衙門?”
“新衙門?”韓岡笑著搖頭,他的確動過這樣的想法,連名字都考慮過,市容管理或是城管?
若當真有這麼一支隊伍,的確很有趣。不過隻是為了有趣,就在軍巡係統之外,再增設個一個衙門,韓岡覺得暫時沒有那個必要。且他正準備將軍巡鋪和潛火鋪合並起來,交給合適的人去管理,又怎麼會再多開一個衙門。
“這可是子厚兄你的差事,辦新衙門也要子厚兄你來考慮。”韓岡直接推給了章惇。
章惇的臉上是自矜的笑容,“現在還不是。”
“就是日後有所變動,這些事也還是得著落在子厚兄你的頭上。”
章惇在兩府待了有十年了,不過隻要朝廷的大局不變,就不會有大的變化。所謂的變動,就是從西走到東而已。
“尚無定論。”章惇還是搖頭。
“算了,換個話題。”韓岡不逼著章惇了,“太皇太後的諡號也該定下了。”
章惇聽了,就感覺頭疼起來。
之前向太後曾經想過,不給太皇太後上諡號,甚至不讓她與英宗合葬。
但蘇頌領頭,宰輔們一陣苦勸,才把太後勸住。
向太後雖然對她的姑姑銜之入骨,但也不得不承認臣子們說得有道理。這麼幾年都忍下來了,對太皇太後禮數就沒怎麼缺過,已經是最後一步了,難道要功虧一簣不成?
英宗皇帝隻有一個皇後,先帝更是太皇太後肚子裡出來的,怎麼可能在禮數上欠缺太多?
所以依然是合葬,諡號也交給太常禮院來擬定。
真宗的劉皇後,諡號是章獻明肅,仁宗的曹皇後,諡號是慈聖光獻,現在的太皇太後的情況太特殊,諡號就不免讓人費神了。
按照最低標準,隻要在出殯前將諡號議定就夠了。但實際上,太常禮院不可能將事情拖到那麼後麵,過去擬定諡號,甚至廟號,都是幾天之內就交上來。太常禮院接到這份差事後,一直就沒個回信。
“這件事,子厚兄你如何看?”
“在太後麵前我已經說過了。臣子議天子諡,尚不為君父隱,桓、靈可證。太皇太後所作所為,人所共知。其傳,秉筆直書,其諡,依實而論。”
“這樣啊。”
“玉昆,這句話你問過幾個人了。”
“除了子容相公和子厚兄你,其他人還沒問過。。”
“要是問了,大概會跟國子監一樣吧,兩邊打起來吧。”
韓岡搖頭笑,其實沒有章惇說得那麼恐怖,國子監打起來次數並不多。
國子監中,有氣學和新學兩派,各執一端,每日相互攻訐不休。儘管講師幾乎都是新學成員,可氣學如野草一般,在荒野之地茁壯成長。當然,論起勢力高下,自是新學一派更占優勢。但有蘇、韓兩宰相把持朝政,氣學人數雖寡,卻也沒有哪個老師敢用手上的權力去打壓他們。隻是國子監是新學的自留地,所以最後科舉,韓岡多也會設法多奪幾個名額,
“國子監也不是沒有人。”韓岡猝然問道,“子厚兄,你可知道秦少遊?”
“秦少遊?”章惇一時茫然,難道是名人?但他所認識的秦姓的名人中,沒秦少遊這個人。
“‘山抹微雲’。”韓岡提示道。
章惇登時恍然:“‘豈在朝朝暮暮’的秦觀?他不是字太虛嗎?”
“聽他說是前兩年改的。”
“‘務外遊不如務內觀’?”
這是《列子·仲尼篇》中的一句,秦觀的字與名正好都在其中。名字出自子部,章惇之博學,
韓岡搖頭,“他自陳是欲學馬少遊,故而改太虛為少遊。”
漢伏波將軍馬援的堂弟,勸告誌向遠大的馬援時,曾留下一段名言,‘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禦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墓,鄉裡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餘,但自苦爾。’——士人一生,吃飽穿暖,有車有馬,守鄉為吏,造福鄉裡,便可算是圓滿了,若是追究更多,隻是自尋苦惱。
獨善其身的想法,在自覺不遇的士人心目中,有著很強的共鳴。秦觀屢考不中,又受連累而不得科舉,年屆四旬仍隻能在國子監中遊學,雖然說已經得到了韓岡的看重,可在少年即聞名鄉裡,長成之後更以文學知名的秦觀而言,如今的境遇,豈能沒有懷才不遇的無奈。
“太虛為天,以觀天為名字,心不可謂不小,如今到底是知道自己是何人了。當初他投於子瞻門下,吾也曾與他見過幾麵,還得到他的幾部兵書。”
“如何?”
韓岡問的時候,已經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章惇嗬嗬冷笑,“狗屁不通。”
看了幾部兵書,就打算指點江山的士人太多太多,而能沉下心來做實事,十個裡麵也沒一個。諸葛亮光會隆中對,能成為一代名相、陪祀武廟嗎?章惇一直都不待見這種隻有嘴皮子的文人,說話也刻薄得很。
“《孫武子》《戰國策》害人不淺。”韓岡輕歎,“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所以如今不窮太虛,隻願為少遊了。”
章惇沒有半點同情:“裝可憐嗎?”
“他的兩個弟弟,一字少儀,一字少章。”
章惇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少遊二字,與其兄弟表字首字相同,而太虛就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了。真要細推敲,說不定少遊才是他被起名時就定下來的表字,而太虛則是他長大後自取,如今日漸日蹙,知道了何為現實,故而改回了長輩所贈表字。
秦觀拿著舊表字在韓岡麵前裝可憐,沒想到一下子就穿幫了。
章惇搖著頭,為秦觀的壞運氣而樂不可支,“他大概不知道玉昆你一貫是求真求實的脾氣。”
或許秦觀隻是真的心灰意冷才改了表字,而不是章惇和韓岡想的那種情況。但他和章惇這種人,凡事都會往壞處想,事也好,人也好,皆是如此。這是多年來不得不養成的習慣,也是實際的需要。
“左右我評價人,是看他做而不是聽他說,也沒什麼影響。”韓岡沒有對秦觀表示太多的反感。
“怎麼,入了玉昆你眼緣了?”
章惇起了好奇心,真要說起來,對文學之士不假辭色的毛病,固然有他自己自傲的一麵,但更多的還是從韓岡那邊染上的。
韓岡當年都不願與蘇軾結交,更視周邦彥、賀鑄等才子如無物,現在怎麼會對秦觀另眼相看。
“秦觀他作兵書,我不曾見識。詩詞近年變了不少,很有幾篇能流傳千古,我於詩詞之道也不甚了了,不敢妄作評價。”
章惇笑笑,不說話。不懂詩詞還能說秦觀的詞流傳千古。要是懂了又會是什麼情況?
“隻是秦觀他也努力,前日將如何養蠶寫了書。就叫《蠶書》。”
“寫得如何?”這次輪到章惇相問。
“有心是好事,也是難得了。”
秦觀能寫下《蠶書》一篇,的確是很難得了【注1】。但如果以論文的要求而言,他寫的未免空泛了一點,缺乏足夠的細節來讓人研究。所以秦觀給《自然》投了三次稿,前兩次都給否定了,第三次投稿,還是韓岡看在秦觀本人的代表意義上,才放了行——不過還是先找人好好將論文改了一番,才發表出來。
“看來他還是去學柳三變臥花眠柳比較合適。論文需要的平實和縝密,不是寫丁香笑吐嬌無限的筆能寫出來的。”
“日漸日新,得許人改正才是。或許三年之後,他就能讓子厚兄你刮目相看。”
注1:真實的曆史上,秦觀也的確寫過《蠶書》,是為如今研究古代養蠶業的第一手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