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著偃師縣三字的石碑在車窗外一晃而過,馬車的速度便慢了下來。
“公子,到偃師了。”
不用伴當多話,司馬康早在兩個時辰前就收拾好了,憂心如焚的等著馬車抵達終點站。
車剛停穩,車門才被拉開,他便突地一下跳下了車。
正準備拉開車門的車站工人嚇了一跳,還在車廂中的陳易簡、孫奇對視一眼,一同搖頭苦笑。
還在車上的時候,司馬康就一幅火燒火燎的表情。每次列車在沿途車站停下來的時候,他都不耐煩的捶著車廂內壁,就連夜間也是如此。
這樣性急的病家他們過去見了不少,非是至親不會如此,以司馬康的情況,絕對算得上是至孝。隻是萬一不治,也肯定是最不好說話的。
陳易簡拉著孫奇,小心翼翼的從車上下來。
司馬康站在旁邊,眉頭緊鎖,想催促,又強自忍下。
陳易簡和孫奇都看在眼裡,被司馬康滿是血絲的雙眼盯著,心中忍不住暗暗叫苦。趕急趕忙的下車,都能不耐煩,恐怕自己耽擱半步,都會被記恨上。
還沒等兩人站定,司馬康便上前來,先行了一禮,然後就說道:“兩位大夫……”
“衙內。”陳易簡抬起右手,“救人如救火,不用多耽擱了,我們還是邊走邊說。”
明知司馬康會說什麼,陳易簡也乖覺,直接提起腰囊說要走,堵住了司馬康的嘴。
如今的翰林醫官有了具體的職階,在醫學院中有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和主任醫師之分,在太醫局中,則相應的有著和安、安濟等大夫的級彆。
兩位頂級的禦醫,還有匆匆跟在後麵負責拎著大件的醫學生,便與司馬康主仆一起匆匆忙忙的往車站外走去。
偃師的車站遠沒有東京車站的規模,官民之彆也不是那麼涇渭分明。
與一幫主要是商人模樣的旅客前後出了車站,就見門前停了一排馬車,正對門的一輛,與其他一個模子出來的載客大車完全不同,裝飾精美,質地精良,外形也是儘善儘美,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私車。
這輛馬車前,一名錦服老者和車夫看起來已經等候多時,額頭上儘是汗水。可看到司馬康一行,老者的眼睛就亮了起來,急忙走來,迎麵一禮,問道:“可是司馬侍郎家的衙內?”
這位老人,司馬康隻覺得眼熟。應聲點了點頭,打量了一下,儘管上下皆是絲羅而製,但裝束還是仆傭模樣。
老者又行了一禮:“小人文硯,是在文老相公府上聽候使喚,今日奉老相公命,特來迎接衙內。”
“啊。”老者自報家門後,司馬康就想了起來,“是文管家,”
老者點頭應是,轉頭對上兩名醫生,“兩位是京裡來的太醫吧,還請一並上車。車裡也坐得下,行李可以放在車廂上。”
“可是……”孫奇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麵的學生。
“太醫不用擔心。小人已經安排好了,貴屬可以坐官車隨後趕來。”
文硯指了一下後麵,在他的馬車後,還有一輛馬車。雖然與前麵的大車沒有太大區彆,可車廂上的印記是官府,與其他車輛迥異。
陳易簡和孫奇暗暗一聲讚,麵麵俱到,不愧是文彥博家的管家。
隻是司馬康上京請醫生,這文彥博家的管家半道上來接人,這裡麵可就讓人不禁要往壞處去想了。
司馬康也正是如此,“文管家……老相公,是否……是否寒家……家嚴……”
他麵色陡然間變得慘白,說話也混亂了起來。
“衙內莫急,小的隻是奉老相公之命過來迎接衙內,倉促離城,侍郎的病情如何並不知曉。”
陳易簡與孫奇交換了一個眼神,各自明會於心。
這位來接人的文府管家,在提到重病的司馬光的時候,甚至沒有說半句寬慰的話,如不是當真危急,至少也應該給司馬康一點安慰。現在這樣,等於是讓司馬康先做好心理準備了
司馬康一時間搖搖欲墜,眼看這就要暈倒,文硯連忙上前攙扶,然後讓那位體格粗壯的車夫扶著他上車去。
陳易簡和孫奇也匆忙跟在後麵,上車的時候,孫奇忍不住多問了一句,“趕夜路沒關係嗎?”
看這位老者的模樣,肯定是不會在驛館裡耽擱時間。但要是夜間還在路上奔行,一個坑就能要了全車上下所有人的命。
“太醫放心,這輛車整個車的底盤都是將作監出產,之後也是名匠打造,顛簸都很少。偃師通洛陽的官道去年也都重新整修過了,走夜路不用擔心。”
孫奇半信半疑,但他還是上了車,他區區一個翰林醫官,沒能耐為了一點風險,不理會文與司馬兩家的邀請。
一夜的路上顛簸,司馬康終於回到了洛陽城。然後更是沒有耽擱,直接就前往司馬光在城中的居所。
司馬康依然是第一個跳下馬車,兩位醫師同樣跟在身後。他們的仆人還遠遠的落在後麵。正如文硯所說,這輛車,的確不怕走夜路,在車夫的控製下,車行得很是平穩,沒有出一點差錯,顛簸也隻比在軌道上行駛的列車稍多一點。
但連個兩天的車馬勞頓,甚至連睡覺都還在行車,這樣的日子,僅僅兩天,就讓陳易簡和孫奇他們兩個都大傷元氣。
跟著司馬康的身後,走進司馬光的宅邸,卻看見正廳中,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正扶著拐杖,靜靜的等著。
看文硯上前向那老人行禮、回話,陳易簡和孫奇立刻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論禮數,老夫現在是不該來的。”文彥博拄著拐杖,連腰也不彎,慢條斯理的說話,卻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想想這些年,誌同道合的知交,各自七零八落,死的死,退的退,歸鄉的歸鄉,就剩這麼一兩個與老夫一樣的死心眼了,卻又不能不來。”
司馬康呆呆的站在文彥博身前,整個人的都沒有了反應。
“先進去吧。”文彥博一聲喟歎,示意身後仆人將司馬康帶進去,見見司馬光。
“可惜了司馬公休的一片純孝。”
當兩名醫官也跟著進去之後,文彥博的身後傳來一聲感歎。
“與叔,孝心沒有什麼可惜不可惜的。他做了,我們也看到了。心性是沒話說的。至於孝行,雖然沒有完滿,但也是一等一了。”
“相公說過的是。”
有文彥博在,廳中的其他人,都被忽視掉了。巨大的存在感,讓其他人立刻成了視線不到之處的龍套。呂大臨並有可以隱藏自己,但司馬康三人,仍是沒有一個注意到他。
“司馬君實……”文彥博看著自己的手,輕輕屈起了一隻手指,“富彥國這十幾年都對王安石堵了一口氣,可臨走之前,還是跟王安石的女婿結了親。韓稚圭家的老六,又被蘇頌提議,做了天子家的嬌客。我這個老賊還……”
文彥博沒事自己罵自己,呂大臨聽得坐不住,叫道:“老相公……”
老而不死是為賊,文彥博知道,不知有多少人這麼罵他,想避也避不了。
文彥博哈哈笑道:“老賊什麼的,有人想要還要不了。老夫精神還好,準備活到一百歲。隻要能活到百歲,”
真宗時以文學知名的楊億當年三旬便入翰林學士院中,另外兩名同僚年老,所以楊億每每以某老來戲謔。有一人反擊道:“且待將來,以此‘老’與君”。另一人卻道,“不要給”。而楊億果然就沒能活到五十。
“以老相公的身子骨,百歲不為難事。”
“謝與叔吉言了。”文彥博笑了笑,又道:“令兄呂微仲當世賢才,若在先帝時,早入朝輔佐天子了。可惜如今……”
呂大臨麵沉如水,沒有搭腔。文彥博也不以為意,“有件事,要拜托你走一趟,”
“是去金陵嗎?”呂大臨平靜的問道。文彥博最近想做什麼,並不是什麼秘密。
“見王安石作甚?”文彥博眉毛都挑起來了,“去見呂惠卿那廝啊!”
“呂惠卿?!”
“王安石說不通的,呂惠卿卻不一樣。”文彥博悠悠然說道,“看著章惇久居西府,他的眼睛早該紅了。”
……………………
司馬光病逝。
這個消息,沒用太久便傳到了京城。
去洛陽的兩位太醫並沒派上用場。
不過京師、在朝中,司馬光早在當年先帝發病、太後初垂簾時便已經死了。
但在不少彈章中,司馬光這個名字還是使用著。
朝堂中的有些聲音,認為是車站中延誤,讓司馬光沒等到太醫局的醫官。
章惇丟下一份的彈章的副本,冷笑著,從小事開始,向上一直追究到韓岡身上,這是某些人的如意算盤。隻要韓岡想要保住整個鐵路交通局,他就彆想脫身。
可是,章惇沒打算摻合進去。
四天中往返洛陽與京師,這個速度在五年前根本無法想象,沒有鐵路,哪裡會有這樣的速度?車站中最多多耽擱了一個時辰,而鐵路節省的時間,又是多少。
最重要的,是太後不喜歡司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