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落落詞話映浮光(上)(1 / 1)

宰執天下 cuslaa 1776 字 25天前

船行汴水之上,離開開封城已有二三十裡了。

在踐行宴上稍稍喝了幾口酒,頭就有些發暈。端著一杯清茶,王安石便坐在主艙中。

窗口竹簾卷起,暮春的陽光照進艙內,稍稍有點熱,不過有河上清風,讓人感覺很是舒服。

出京之後,仿佛卸下了心頭重擔,望著汴水兩岸上的垂柳,興致漸漸高昂起來。

這三個月裡,王安石的心情,也已經從憤懣變成了灑脫。

一切都看開了。

回頭看看,自己的確是做錯了點什麼。

本來局麵不至於如此。就像韓岡所說,他是以十年為期,不至於這麼快便見分曉。

幸好韓岡本身也沒有,有章惇在,新法和新學在朝堂上還是有人照料。韓岡暫時也不可能用他的氣學,取代新學。

至於其餘,王安石已經不想再多想了。

京城的事,就留在京城好了。

窗外,時不時便有一艘船隻,與官船交錯而過。單獨的一兩艘,是官船;三五艘成列,多是民船,而一連十艘同樣形製的,則是綱船。

當年薛向主持,為了避免監守自盜,將綱船和民船混編,不過自薛向成為叛逆之後,他留下的一些法度不論好壞都被廢去,曾經重用的官吏也先後被尋了罪名,或罷職、或治罪,以至於綱運敗壞。

王安石曾經聽說韓絳、韓岡都曾為此大發雷霆,今日看來,昔日良法的確恢複了一點,隻是少了那群乾練的官吏,六路發運司還沒能恢複到過去的水平。

以韓絳、韓岡的地位,不至於找不到合格的官員來管理,但現在仍未好轉,或許是為了修築京泗鐵路在做鋪墊。

有了軌道,天下就變了一個模樣。河北的軌道修好後,就不用再擔心北虜。

儘管之前北方的緊張局麵,並沒有維持多久,但隻要北方還有強敵在,大宋軍民的心就不能完全放鬆下來。

王安石喝一口清茶,收複故土的功勞已經與新黨無關,就看韓岡如何去實現他的目標了。

放下茶盞,王安石也一並丟下了所有的煩心事,看著岸上的春光,卻沒有多少詩興,想了一想,也不喚人,就自己進內艙把女兒說得那部書給拿了出來。

《九域遊記》。

這是女兒王旖送上來的書,一共十卷,一看就知道字數可不少。

隻看封麵,就知道不是手抄本,才出來的書,竟然已經付梓了。

韓岡這是想要讓多少人看他的這部書?

書名很樸實,不知是不是說天下州郡的地理人情。不過要是這一類的內容,就不該被說是小說家言,也不該是佚名了。

隨手抽了一卷出來,翻了一頁,就看見最右邊的一行是‘第十九回,宋公明遠赴海外,吳加亮回返故鄉’。

王安石一奇,然後搖頭皺眉,這個體例沒見過。不過估摸著就是說書人一次說得數,就是這麼一回。

的確是小說家言,根本就是給說書人的話本,在題目後麵應該加個評話二字才對。

放下對體例的琢磨,王安石去看內容,然後又是一皺眉,內容文字完全是白話,的的確確就是話本了。

再放下對文字的看法,他耐著性子繼續讀了下去。

這一回說是一位姓宋名江字公明的山東士子,在遊學江南時,因為懷才不遇,在酒後憤而於店中題了反詩。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籲。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看到這首詩,王安石一聲冷笑,是個不安於室的,放在今日,就是張元、吳昊。

不過宋公明被官府抓到之後,隻是被縣官一番訓誡。

書生造反,十年不成,酒喝多了的昏話,誰也不放在心上。

但這宋公明是個有心氣的,出來後就對好友吳加亮說要去海外拓殖。

‘朝廷有百萬雄師,的確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可想那大海對岸,除去一二港口和農場,便是朝廷兵馬不及之處,憑吾胸中十萬甲兵,做個不受管束的外藩之王又算得什麼難事。’

吳加亮勸他,‘海外之王,可比得上一個神都的城門吏?’

‘隻憑一個逍遙自在。’

‘有汽輪船往來於南海之上,移民一日多過一日,即使做了藩王,如何當得長久?’

這番對話除了一個生僻的汽輪船,內中的核心,就是韓岡的海外拓殖之策。

讓多餘的人口去海外生養,能活下來最好,活不下來,至少也能少一個潛在的反賊。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百姓吃不飽,就是官府的責任。如果隻是一時災荒,就通過賑濟幫百姓熬過去,如果的確是田地出產不足,養活不了那麼多人口,那就得將其疏散出去。

書中的內容,完完全全體現了韓岡的思想。

看到這裡,王安石已經明白了。這部書,大概就是子虛賦、大人先生傳那一類說著子虛烏有的故事,然後在其中承載自己觀點。不過韓岡采用了與司馬相如、阮籍完全不同的體裁。采用話本,讓庶民亦能了然,這亦是韓岡一貫的觀念。

不過汽輪船是什麼?

隻看了兩三千字,王安石就發現了很多陌生的名詞,比如汽輪船,比如後麵提到的蒸汽車。

蒸汽車看起來跟汽輪船類似,隻是這個名氣完全讓人看不懂。馬車用馬拖,牛車用牛拉,蒸汽車,就是用蒸汽來拉。是仙家手段,還是彆的什麼?

隨便翻看了幾頁,王安石的好奇心漸漸給引起來了。

合上了沒頭沒尾的這一卷,他拿起了擺在最上麵的第一卷。

沒有跋、沒有序,翻開來就是正文。

以回目為題,以詩文開篇。

隻是書中的詩句是街頭賣詩文的水平,一如既往的差勁。

開篇的故事,說的不是宋江、吳用,而是蘭陵縣的一名姓史名進的秀才,因兄長遊學嶺南時亡故,需要將他的棺木迎回家鄉,跟剛才的那個要去海外的宋江完全不一樣了。

去嶺南迎回棺木,開篇就是難事,這讓王安石有了興趣,心道不知是用汽輪船、還是蒸汽車。

於異國他鄉病故,如果是火化了還好說,要是將屍身和棺木都運回來,卻是千難萬難。

韓岡的老師張載,幼時喪父,父親病死在蜀地任上,他與母親一起扶靈歸鄉,出蜀到了橫渠之後,就沒錢繼續走了,隻能草草安葬在橫渠鎮邊上。

同樣的情況,王安石見了不少。寄放在寺廟裡幾十年不能回鄉的棺木,哪家廟宇都不少。

不過書裡麵,史進父母還是命他去嶺南扶梓而歸。

這史進也沒有稱難,提了行裝,彆了父母,到了縣中,便去車站坐車。

當然是有軌馬車,坐上去先到州城,然後再從州城轉車南下。在史進和送他的友人對話中,可以看到出現了蒸汽車。

‘自縣裡到州中,一百八十裡地,得入夜才能到。’

‘不知何時可通蒸汽車,屆時,半日便能到了。’

看到這兩句,王安石一聲輕歎。

鐵路通到縣中,尋常百姓出行,一個白天就能走出近兩百裡地,即使是騎馬也就這個速度了。

韓岡想要做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況吧。

而且還能更快,隻要換了那什麼蒸汽車。

如果真的能半日兩百裡,不論天下哪裡有了叛亂,五七天內,大軍就殺到了。試問誰敢叛?

可惜……不知要多久才能實現。

‘快走了,快走了,再上一人就要走了!’

到了車站,在車主的招呼下,史進很順利的上了車,在最後一節車廂裡坐了下來。

在史進與同車之人的對話中,王安石又發現了幾個陌生的名詞——神都,順天府

神都是洛陽的彆稱,不過東京開封府,又名汴梁、汴州、大梁,也有文章稱為神京的。

但順天府是哪裡?

書中說是蘭陵北麵。蘭陵縣古有今無,如今隻有丞縣,不過王安石記得還有一個蘭陵鎮。

或許是應天府改名?

王安石知道韓岡不想惹麻煩,所以故意曲筆。

到現在為止,他連個朝代都沒提。

提到天子,也就是說了一句‘如今聖天子在位’,另外還有一個泰康三年的年號。

這些都是枝節了,重要的還是小說的內容。

的確是小說家言,所以韓岡連名都沒留,但看著的確有趣。

韓岡這是立了一個樣子,告訴世人,他將會讓大宋變成一個什麼樣的國家。

不過不是冷硬的文字,而是讓人饒有興味的話本,而且多有枝節。

比如一開始史進要遠出郡外,在坐車前先去縣中拿了關防路引,當時縣中正在斷案,一名縣學中的學生寫了一部有傷風化的話本,在縣衙中被斥責,逐出了縣學。

扶靈事急,卻加一緩筆,讓這話本顯得有肉有骨。乍看是無關緊要的情節,卻讓文章增色不少。

至於上車後,描寫更是精道。

腳下踩著貨擔、見人就奉承,是尋常走家串戶、今日去州中置辦貨物的遊商;

十五六歲,緊緊抱著包裹,不言不語,隻啃著冷硬的炊餅,這是初次離家、要去州中尋工的小兒;

就著燒酒,啃著油紙包的燒雞,露著圓滾滾的肚皮,滿頭滿臉熱津津的油汗,這是要去鄰縣收租的和尚;

坐在史進對麵,高談闊論,讓史進畏而縮足,卻把鬱鬱乎文哉說成是都都平丈我,牛頭不對馬嘴,是自稱要去州中拜見做知州的座師的士人。

史進問那士人,‘澹台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

‘二人。’

‘堯舜是一人、兩人。’

‘自是一人。’

‘且容小弟伸伸腳。’

看到這一段,王安石也撐不住笑了起來。

真是那等不學無術、卻又拿著書本嚇唬百姓的那等士人的嘴臉寫得活了。

不是生長自民間,見慣了市井百態,寫不出如此文字。

而且那個和尚,也是寫得絕了。模樣似盜匪,酒肉不離身,滿口鄉下土財主的口氣偏要加一句阿彌陀佛。

想不到這世間還有此等人物!更想不到,文章還有這種寫法。

不知不覺間,王安石已經沉浸了進去,渾忘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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