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昨日的消息,韓岡起得早了一點。走進待漏院中時,才是五更天。
不過明日是正旦,今天需要處理的事不少,韓岡沒睡多久就自動醒來了。
廳中隻有韓絳,見到韓岡來,起身走到廳門外,笑道:“待漏院中少見玉昆。”
韓岡先行了禮,道:“總是起得晚,每日都隻能趕在皇城門開時才到。也就沒什麼機會來這裡做一做。”
“怕也是喜歡熱鬨一點。”韓絳笑著,與韓岡攜手進廳。
“也不獨韓岡一人。”
“的確,也就郭仲通還能陪老夫在這裡說說話。”
待漏院是百官晨集準備朝拜之所。宰臣待漏院,位於宣德門西側,宰輔們參加早朝,抵達皇城外時,可以至待漏院中休息,免得在城門外吹風。
冬天的待漏院,爐火生得很旺,室內暖洋洋的,甚至顯得有些燥熱了,讓穿戴整齊的韓岡很不舒服。
韓岡往日極少往待漏院來,一般都是卡在點上進皇城,懶得進進出出,更不願早起。
宰輔們在待漏院休息的次數也不多,大部分時候也都是跟韓岡一樣,卡在晨鐘敲響、皇城城門開啟前後,抵達宣德樓下。
但今天韓岡到得稍早,不想在外麵吹風,乾脆就進來歇一歇。隻不過,方才韓絳說的兩府宰臣中,除了他外的另外一個待漏院的常客卻還沒到。
“今天怎麼就子華相公一位?”
韓絳知道韓岡想問誰:“郭仲通今天告病了。”
韓岡神情一凜,“什麼病?”
郭逵年紀大了,一點小病都是大事。儘管他是武官,可他若告病辭官,依然會對朝堂局勢有著很大的影響。
“北病。”韓絳吐出兩個字,端起茶盞慢慢的抿了一口。
韓岡愣了一下神,方才明白過來。失笑道,“病來如山倒,還真是一點不假。”
昨天耶律乙辛篡位的消息傳來,今天多半就要在朝堂上爭個勝負了——新年在即,在京百司連開封府在內早封了印,公務一概等來年再辦,但軍國大事是不能耽擱的。
郭逵嗅到了風色,不敢卷進來。
不過隻要不是當真發病了就好。如今天寒地凍的,室內室外溫差很大,一個不注意就會感冒。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感冒若是變成肺炎,就要麵對鬼門關了。
韓絳歎了一聲:“郭仲通他也是難做。”
沒到最後的關頭,他表示一下意見,但真要兩邊對壘,郭逵這等武臣真還不敢亂摻和。
“但他當真這般說?”韓岡笑問。
“對外當然是外感風寒。”韓絳無奈的笑著,又道:“今天怕會有不少人告病。遇到這種時候,告病的總不會少。”
韓岡笑了一聲,朝堂中人告病,真病的時候的確不算多,總是避風頭的時候更多一點。
“‘知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於宰相,可不慎歟?’”王禹偁的《待漏院記》,以青石碑嵌在待漏院的牆上,被歲月模糊了字跡,不過還有一副是呂夷簡親筆所錄,掛在正廳中的牆壁上,韓岡念了一句,對韓絳歎道,“能獨善其身、謹慎從事,總比膽大妄為要好。吾等宰輔,一言一行,攸關天下萬民,豈能不慎?”
可能是想起了羅兀城的舊事,韓絳的神色變得沉鬱起來,“的確是要謹慎才是。”他抬眼看韓岡,“玉昆,你當真覺得此時平遼不可行?”
韓岡不指望韓絳能夠如何幫自己,但隻要他有所傾向,那就足夠了。
“這一次,家嶽和呂吉甫何曾想過舉兵平遼,恢複幽燕?否則就該上一道平北策,將方略說個清楚明白。”
“戰端一開,北虜主力南下,其身後必有起事之人。”
“將攻遼勝利的希望寄托在遼人的忠義上,家嶽和呂吉甫不會辦這樣的蠢事。”
韓絳臉色稍變,“哦,那在玉昆看來,介甫和呂惠卿主張對遼開戰,會是什麼原因?”
韓岡笑了一下,“相公當是已經猜到了,何須韓岡多嘴?”
“……至少不會敗,是也不是?”韓絳肅容問道。
“有八九成把握能成,這樣的買賣當然可做。”韓岡像開玩笑一般的回答著。
“但……為何玉昆你要反對?”
“兵形如水,把握再大,也保不準一點意外就給輸掉。如果再等幾年,宋遼兩國國勢差距更大,那時候,就不是八九成,而是近十成了……何況火炮軍勢未成,北地防備還沒有開始調整,現在開戰,還是顯得太倉促了一點。”
從一開始,韓岡都不認為開戰之後,呂惠卿敢衝著析津府進兵,他依然是意在朝堂。
雖然韓岡尚無法確認王安石是不是覺得把握十足,所以才對呂惠卿的提議順水推舟,可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卻不當是政爭的延續,他這麼做錯得是有些過頭了。隻是自己將黃裳放到西南,明麵上的理由,也同樣夠牽強。
唉。
韓絳再次長聲歎息。兩府之中,數他對韓岡的戰略眼光最為信服,韓岡說不宜作戰,那的確是不宜作戰。
可是連韓岡都說有八九成把握不會輸,那麼怎麼去說服王安石放棄這個想法?
避開了讓人頭疼的話題,韓岡和韓絳繼續喝茶聊天,到了宣德門開,也沒見第三位宰輔來到這間專屬宰臣的待漏院中暫歇,已經報病的郭逵當然也沒來。
除了郭逵之外,兩製以上重臣之中,有一個感冒發燒的,還有一個腹瀉不止,又有報稱頭疼難忍,總之要等幾天才能來上工。
怕卷入黨爭到了這一步,多半是因為對新舊黨爭猶有餘悸。
不過文臣宰輔們倒是都到齊了,沒有哪位宰執願意留下一個怕事的印象,縱使選擇中立,也不會投棄權票。
入宮前,韓岡與王安石見了禮,又與匆匆而來的章惇打了個招呼,還見到了與他同來的侄子——嘉佑二年丁酉科的狀元郎章衡。
章衡比章惇年長十歲,仕途卻不比章惇順遂,今日卻是為了陛辭。章惇向來不喜私親,坐到樞密使的位置上,也不曾見對家裡的親戚有何照顧。
章衡資曆和身份完全可以更進一步,但是若朝中無人援引,也還是回不來。相對於章衡,章惇的另一位族親,精擅兵事和治政的章楶才更有晉身高位的希望。
章惇大概態度不會變,可萬一王安石全力支持開戰之議,那麼他恐怕就會設法去尋找頂替呂惠卿出任主帥的辦法。
章楶現任代州知州,又有軍功在身,有他在河東支持,章惇想爭奪一下伐遼的主帥之位,幾率不比呂惠卿要小。
而王安石,韓岡就不想多考慮了,自家嶽父已經做出了決定,想要說服他,大概隻比登天簡單點,尤其自己的理由還不那麼充分。
入了皇城,一班朝臣就在垂拱殿中等待著太後鸞駕的到來。韓岡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著淨鞭響起,思慮依然沒有脫離即將到來的爭論。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當韓岡從思緒中驚醒,發覺時間過去了太久了一點。
為什麼太後到現在還沒到?
一種既視感讓韓岡陡然心悸。
正當韓岡準備出來探究真相的時候,一名內侍慌慌張張的從後殿進入大殿中。
是楊戩。
殿中的每一位朝臣都認識這位跟在太後身邊的閹宦,但依照上朝的規矩從來也不該由他先出來,而且後麵更不見太後。
平章軍國的王安石神色大變,“太後!楊戩,太後怎麼了?!”
楊戩左右看看,想湊近了低聲告知王安石。
卻聽到韓絳的一聲斷喝,“還不快說!”
楊戩嚇得腳一軟,差點沒滾倒,肚子裡的話也給驚出來了,“太後有恙,方才在來垂拱殿的路上暈倒了!”
垂拱殿中,頓時一陣嗡嗡的竊竊低語響起。
韓岡、章惇同時出列。
“今日誰人殿上當值?”韓岡點起殿中的班直頭領,“去通知王厚、李信,嚴守宮門,若無兩府簽押關文,不得放一人出入!”
“種諤!”章惇大喊著統轄天武軍的太尉之名,“還不速出殿去,守衛宮禁?!”
擰脾氣的種太尉都沒空對章惇的嗬斥皺眉,三步並作兩步,咚咚咚衝出了殿。
殿中氣氛仿佛有鉛汞壓著。
這怎麼回事?
太後當真是生病了,還是又出了什麼意外?
要是當真生病,太後的病情又怎麼樣了?如果沒病,又是誰做了手腳。
曾經的記憶在許多朝臣的腦海中泛起,很多人在午夜夢回時,還記得血濺朝堂的那一幕。難道今日要舊事重演?
兩府宰執相互間交換了一個眼神,韓絳提聲道:“太後有恙,我等宰輔當去覲見太後!”
底下的朝臣,騷動聲更大的幾分。
若是天子有恙,宰輔直接去寢宮問安,一點問題沒有。可現在是要去太後的寢殿,男女有彆,可是一點都不合適。
要不然,為何太後麵見朝臣,要隔上一重屏風?
但韓絳卻不在乎,與王安石交流了一下,便對張璪道,“邃明,你來押班,退朝後便過來。其餘宰臣,隨老夫入內覲見。”
楊戩愣愣的站著,不知道該攔還是不該攔。等到王安石和韓絳走到身邊,他下意識的探出手,“平章,相公,此事……”
話未說完,卻被王安石隨手一推,給推到了地上。
王安石昂然而過,韓絳也視而不見。
韓岡緊隨前麵的王安石、韓絳,走過楊戩的身邊,低聲拋下話,“還不快起來,前麵領路。”
腳步卻不停,越過他,跟著向後宮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