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將第一份選票放在另一邊,王中正隨即拿起了第二份。
“天章閣直學士、右正言、同修國史、權知太常禮院王存——曾孝寬。”
在王中正拖長聲調的唱名之後,曾孝寬的名下也多了一橫。王存不是新黨,是中立派,一貫以來都是兩邊都不得罪,多年都待在三館之中,一步步升上來,顯得人畜無害。但他曾受曾公亮舉薦,站在曾公亮之子曾孝寬一邊是理所當然。
“寶文閣侍製、右司諫、判都水監楊汲——呂嘉問。”
“龍圖閣侍製、右諫議大夫、知廣州陳繹——呂嘉問。”
“龍圖閣侍製、起居舍人、知諫院黃履——呂嘉問。”
陳繹是老資曆,年過六旬,還做過權知開封府、翰林學士,因故被貶,而後方才起複,連他也支持呂嘉問,算是出人意料。
包括他在內,連著三位都選擇是是呂嘉問,一個正字很快就要填滿。
選舉時以正字為計,是兩大聯賽總社選舉會首時的做法。有正大光明之意,一五一十的也方便計數,眼下也同樣借鑒了過來。
看見呂嘉問一時間獨領風騷,很多朝臣的心中就翻騰起來。一開始就拿到了四五張選票,呂嘉問入選三人之列,已經是板上釘釘。不可能有變化了。若其他人與他差距太遠,向太後若是想跳過他,改選他人——比如韓岡——為樞密副使,也不是那麼方便了。
“翰林學士承旨、右諫議大夫曾孝寬——李定。”
王中正親手打開一張張選票,繼續念著,很快人數已經有十人了,其中呂嘉問有四票,李定和曾孝寬,都是三票,而韓岡的名下卻是連一橫都沒有。
韓岡覺得自己似乎是成了新黨增強凝聚力的工具,否則呂嘉問和李定絕對不會有這麼多的支持者。
但這也是他的目的。新黨越是抱成團,對立的一方當然也會相應的聯合起來。眼下一票都沒有隻是排列順序的問題,韓岡確信自己不會給剃成光頭。還有好些個舊黨成員在後麵。
不過韓岡可從來沒打算為舊黨的主張張目,更不會認同文彥博等人的政治觀點。他舉起的旗幟,是氣學。以氣學為核心,形成了一個利益集團沒問題,但舊黨若想要鳩占鵲巢,那就要有另一番說法。
相對於韓岡心中的篤定,蘇頌則是在皺著眉。
韓岡不會就這麼輸了吧?
雖然說現在念出來的,都是新黨的成員,而且還有呂嘉問推舉曾孝寬,曾孝寬推舉李定這樣的選票。但韓岡到現在一票都沒有,還是讓人忍不住為他擔心。
如果韓岡不是所謂的推舉宰輔的倡議者,他遇上這樣的情況,應該先行選擇退出,免得結果太過難看。可這一次是實驗性質的推舉,韓岡作為提倡者不可能臨陣脫逃,必須第一個參與進來。若是韓岡說自己不參與其中,讓彆人閒來做實驗,這如何說服其他人?而若是到了一半就退出說自己不玩了,那更是等於是戲弄了所有人,就是太後那邊,也保不住他,必須降詔責罰。
從一開始,韓岡的就隻能選擇堅持到底。
蘇頌遠遠的望著韓岡一眼,至少此時,韓岡的神態依然沉穩。
過去多次直麵敵人的千軍萬馬,誰也沒聽說過韓岡有過失態的情況。眼下文德殿中的場麵,對韓岡來說好像還是小了一點。
這樣就好!
蘇頌稍稍安心下來。
他早已是氣學中人,格物致知的道理經由他手也多有闡發,更彆說每一期的《自然》上,他的文章都不比韓岡要少。萬一韓岡於此失敗,威望大跌,新學氣焰大盛,氣學恐怕又要蹉跎一段時間了。
隻是得儘快打破這片空白。
蘇頌看著韓岡名下的一片雪白,又想著。
“樞密院直學士、吏部郎中、權群牧使韓宗道……韓岡。”
看到前任參知政事韓億之孫,韓綜之子,韓絳的侄兒選擇了韓岡,讓韓岡終於有了第一票,蘇頌雖是有些驚訝,但終於真正覺得安心了。
雖說韓絳的兩個弟弟韓縝、韓維都沒有站在新黨一邊,可韓宗道卻是一貫與韓絳同步,他的位置也是依靠韓家的聲勢而來。但現在他卻是選擇了支持韓岡。這讓人不得不深思,他是不是在代表韓絳表明態度?
如果當真是這樣,南北之爭可就當真不是單純的市井流言了。畢竟在新黨之中,唯一一個代表北人的韓絳,沒有選擇支持自己人。
不僅僅是呂嘉問、李定和曾孝寬,就是王安石、章惇都向韓絳那邊望過去,隻是首相韓絳低眉順眼,隻看著手中的笏板,卻不跟任何人交流視線。
得到韓宗道的一票之後,接下來又是呂嘉問和李定各得一票。
前五票就得了四張,但之後接連被跳過,呂嘉問名下的‘正’字終於可以補上最後一筆,可之前的優勢已經不複存在。不過韓岡還排在第四,卻是讓呂嘉問在緊張之餘,心中稍稍舒暢了一點。又更加盼望這樣的優勢能夠維持到最後。
被呂嘉問遠遠拋在後方,韓岡接下來終於又得到了一票:“權知開封府、右司郎中、翰林學士沈括:韓岡。”
通過這一票,沈括的立場終於可以確定。更多的人想通了之前沈括跳出來對一眾參選者和選舉者彈劾的原因。不過這樣的行事作風太過於反常,一點也不像習慣直接了當的韓岡,所以疑惑也隨之而生,無法確定下來。隻是當人們將視線轉移到韓岡臉上的時候,依然看不見他有什麼反應。
心如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儼。這不過是朝堂上的基本功,但到了此時還能做到完美無缺,韓岡的定力也開始讓人恨起來。
尤其是下麵的青綠小臣,由於事不關己,反而更想看到一些讓人出乎意料的場麵。譬如方才的沈括彈劾,又或者更早一點的內禪或太上皇駕崩那樣場麵。當然了,如蔡確和二大王的叛亂,連皇城司親從官和班直禁衛都鼓動起來的情況就未免太危險了,能少一點就儘量少一點。
“資政殿學士、禮部侍郎、提舉大圖書館韓岡:棄票。”
“天章閣學士、右諫議大夫、禦史中丞李定:呂嘉問。”
韓岡終究還是沒有臉毛遂自薦,自己推薦自己。不過到現在為止,除了韓岡之外,沒有一張票棄權。這是侍製們的權力,若是不能好生行使,現在對不起自己,日後也難以見後輩。
李定那一邊則沒有任何顧忌,他推薦了呂嘉問。現在呂嘉問、李定和曾孝寬就是成了一個循環,轉著圈一個推薦一個。感覺有些可笑,但站在韓岡一邊的卻沒有人能笑出來。
啊,不對。
韓岡一直古井不波的臉上終於有了的一點變化,唇角略略向上勾起。仿佛在笑。隻不過看其表情,有著很明顯的諷刺味道。
範純仁的注意力一直集中韓岡的身上。他臉上的表情變化,也沒有逃過範仲淹次子的雙眼。
從呂嘉問、李定和曾孝寬三人身上,能看得出是很明顯的黨爭。
韓岡想讓太後看見的就是這一個場麵嗎?
範純仁想著,然後就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寶文閣侍製、右司郎中、知齊州範純仁——韓岡。”
接受了富弼的勸告,範純仁也不知道對與不對。至少從現在情況來看,還是有些希望的。
範純仁之後,又隔了曾孝寬的一票,韓岡再一次得到了推舉:
“龍圖閣侍製,右諫議大夫,知應天府孫覺——韓岡。”
又是舊黨。
呂嘉問都想要笑出來。
孫覺好《易》,喜讀《春秋》,著作甚多,他的學術體係自成一家,與王安石、韓岡都截然不同。不去支持以新學為根基的新黨好理解,卻選擇了講究格物致知、對所有經義都抱著疑問的韓岡,舊黨徹底倒向韓岡的苗頭,也越來越明顯了。
或許下一麵舊黨赤幟,就是姓韓名岡。
舊黨越多的支持韓岡,新黨成員就越不可能投他的票。韓岡這一回失敗後,下一次推舉參知政事,也會跟今天的情況一樣。
難道要讓太後將所有侍製以上官都評定了新黨、舊黨之後再來舉行廷推?那也要王安石答應才是。
到了如今,王安石是絕對不可能允許他畢生的功業受到半點威脅。韓岡若是利令智昏,投效了舊黨,一直都猶豫不定的他的嶽父,也就能有一個決斷
了。
宣讀過的選票接近二十張了,韓岡名下的正字還未圓滿,與李定和曾孝寬相同,隻有呂嘉問最多。但也沒將其餘三人拋開太遠。四人現在的票數還是成焦灼狀態。
“寶文閣侍製、右諫議大夫、河北都轉運使李承之——韓岡!”
王中正的一個重音,讓韓岡得到了第五票,也讓呂嘉問的臉色為之一變,曾孝寬和李定一時間都是難以置信。
李承之竟然選擇支持韓岡!
李承之可是新黨的一份子,而且是絕對的中堅。免役法的提出者之一,變法之初就是參與者。在新黨中,與章惇的交情極好,當初將章惇薦到王安石麵前的,他是其中一人。要不是在三司使任上犯了錯,被降官出外,眼下必然也是宰輔之位爭奪者之一。
曾孝寬知道韓岡與李承之有交情在,可新黨的幾位核心,誰與李承之沒有交情?
難道就因為他們都是北人?!
但接下來又是一票支持韓岡,卻是標準的南人,而且是舊黨,“寶文閣待製,右司郎中李常——韓岡。”
李常是王安石的老朋友,卻因為變法之事,與王安石分道揚鑣。多年在外任官,最近剛從淮西提點刑獄任上任滿回京。本是要轉任,卻因病留在京城,一時間沒有出去,眼下正好在殿上,也拿到了一張選票。
南北分立,新舊黨爭,並不可能截然兩分。北人可以投向新黨,南人也可以投向舊黨。不過投向呂嘉問、李定和曾孝寬三人的選票,其投票人的籍貫,卻微妙的顯得過於偏靠南方。
“福建,福建、江東、開封、福建、江西……吾今日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黨同伐異。”
向太後的笑聲讓身邊的楊戩毛骨悚然。在太後的手中,拿著一份名單,在每個人的姓名之後,是那位官員的籍貫。一眼望過去,基本上全都是南方人,北人寥寥可數。
新黨、舊黨有時候難以分辨,除了那些旗幟分明的兩黨核心人物,剩下的很多人都是誰在台上便支持誰,不過籍貫就無法作偽了,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新黨多南人,舊黨多北人,這是世所共知。韓岡的支持者雖少卻遍及南北,而其餘三人的支持者加起來卻都集中在南方,隻有一二例外。
就算看個幾十遍資治通鑒上的牛李黨爭,也沒有眼前的活劇更加直觀。何況向太後根本就不去看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儘管最近剛剛又呈上一部分新寫好的篇章。
“不過,既然吾已經答應了,就這麼辦下去吧。看多了,也就知道了。”向太後冷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