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回來了。”
“倒是不慢。”
在城頭上向外眺望的士兵回過頭來,郭逵應了一聲,起身下城。
拾級而下,當郭逵從城頭上下來,王中正和韓岡一行已經抵達宣德門外。
宣德門的側門吱呀呀的打開。
火光搖曳,在赤紅的光線照耀下,可以看見王中正和韓岡都對郭逵出現在門洞裡吃了一驚。
“郭太尉!?”
“樞密?”
“玉昆,你來得到不慢。”
郭逵笑道。他知道王中正是去做什麼。
王中正出宮的時候,也經過了一番詢問。郭逵親自下城來問過王中正,方才放了他出門去。
韓岡早下了馬,與王中正一同走進城門門洞中,到了郭逵近前,行禮後便問:“樞密怎麼下城來?”
放在這個節骨眼上,郭逵再嚴格,也沒人能說他什麼不是。隻是坐鎮中軍帳的大帥來營寨門口檢查出入,不可能不吃驚。
“今晚不同,不親自看著,就放心不下。”
郭逵說著,衝韓岡頗有深意的笑了笑。
韓岡怔了一下,隨即了然,點了點頭:“多勞樞密了。”
郭逵的確老辣,有他親自迎進來,自己就沒什麼好擔心了。
郭逵轉身陪著韓岡和王中正往城內走:“張希參那邊可就要拜托玉昆你了。”
“以張老太尉於韓岡的恩德,韓岡豈敢不用心?太醫局中最擅外科的醫官早前就都入宮了。沒有傷到臟腑,隻要能熬過感染一關,張老太尉很快就會痊愈了。”
郭逵和韓岡說話,王中正一言不發,也不催促。
不過韓岡自己心中有數,知道不能多耽擱,與郭逵說了兩句,待出了深長的門洞,便與郭逵告辭。
“對了。”王中正離開前卻問郭逵,“太尉,方才還有誰出門?”
郭逵搖搖頭:“沒有。”
“這樣啊。”王中正衝郭逵拱了拱手,“多謝太尉告知。”
韓岡心中又是一片疑雲。
王中正出宮之後,太後竟沒有再派人請王安石入宮?!
不過他沒有將驚訝再表現出來,與郭逵告辭,便往深宮中行去。
深夜的宮室,不同於白天雄偉華麗,更讓人覺得陰風慘慘,寒氣逼人。殿閣之下的燈盞,隻能照亮周圍的一小片區域,大片大片的黑暗籠罩在宮室上。
每一次看見夜裡的皇宮,韓岡都會覺得這裡的確不是一個好住處。難怪日後會有圓明園和頤和園,不論哪個時代的皇宮,恐怕都是陰氣過重,不宜人居的地方。
走了幾步,韓岡卻發現方向並不是往宰輔們宿直的地方過去的,也不是天子的寢宮。太後的寢宮當然更不可能。而是一處在國家政治中,地位十分特殊的一間殿宇。
“內東門小殿?”
天子要拜除宰輔,都會前往內東門小殿,宣翰林學士來書寫詔書。向太後於此召見,正常來想,也該有著極深的政治意味。
王中正腳步不停:“太後就在內東門小殿中等候。”
“太後若要拜除,應該招翰林學士才對。”韓岡輕聲道。
“究竟是何事,還請東萊郡公詢問太後,豈是中正可以多嘴多舌?”
韓岡與王中正交情頗深,對話也不像普通的宰輔與內侍般,充滿了隔閡和歧視。既然王中正這麼說,表明他也不清楚是什麼原因。
韓岡不再多問,與王中正快步而行。
心中則揣測著,韓絳、章惇幾位,此時會不會也在內東門小殿中。
當韓岡抵達內東門小殿外,王中正進殿通稟時,結論出來了,沒有。
透過敞開的殿門,韓岡並沒有看到韓絳、章惇他們,隻有向太後人在殿中。
是已經召見過了,還是在自己進來之前,太後根本就沒有召見韓絳他們?
得到裡麵的通傳,韓岡一邊猜測著,一邊跨進殿中。
……………………
‘差不多該到了。’
如果太後當真派人去傳韓岡。
章惇不清楚太後到底有沒有這麼做。但有不冤枉的司馬光在,章惇確信,向太後當會去招韓岡入宮。
隻是現在不可能讓人去打聽證實。
內宮中再私密的消息,從宮裡麵傳出來,也跟水透過漁網差不了太多。宰輔們想要去了解,渠道多得是。消息靈通與否,差彆隻在遲早。但在明麵上,打探宮內陰私,卻是不能觸犯的禁忌。
而且章惇也無法確定太後招韓岡,會是什麼事?
隻能猜猜會是在哪裡召見韓岡。
首先不可能在內宮中。先帝尚在時還好說,可如今沒了男主人的家宅,哪裡能讓男子夜中進出?
難道是內東門小殿?那還真的不妙了。
韓岡的打算,章惇怎麼想都覺得不妙,隻是沒辦法對外麵公開。
章惇可從來都沒覺得韓岡是半途而廢的一個人,打定了主意之後,都會千方百計達成目的。
韓岡對趙煦的堅持,很難說不是因為他的目標,而這一回的宮變,便是由此而起。
這樣的韓岡一旦重歸兩府,在外又沒了蔡京的牽製,以他的能力,日後不知會將朝堂給鬨成什麼樣。
章惇徹夜難眠,張璪也同樣無法安睡。
隻有韓絳找了個理由先去內間睡了,隻是不知他到底能不能睡著。
蘇頌自己也沒睡。為了觀測天空,他習慣了晚睡,甚至徹夜不眠,隻在白天抽出一點時間補覺。
對坐立不安的章惇和張璪,他都覺得好笑,
以韓岡的功勞,受到重視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不過章惇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與韓岡生分的?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征兆。
蘇頌推開窗戶,湧進室內的寒氣,頓時讓人睡意儘消。
不過天上的星星又看不見了。
蘇頌失望看著無光的夜空。
冬天的東京城,日月星辰總是比其他地方要黯淡許多。就連晴日天空中的藍色,也是蒙了一層灰,遠不比上記憶中的澄清通透。
什麼時候才能有一個好天氣。蘇頌想著。
……………………
隻隔了一個時辰,韓岡重新來到太後駕前。
換了一身日常的公服,行動也輕便了許多。隻是心中疑惑難解,卻遠比腳步要沉重。
再拜而起,得到了太後賜座,韓岡坐下後就問道,“不知陛下漏夜招臣入宮,可有何事?”
“辛苦韓卿了。今日是吾的不是,以為卿家今晚應該在宮裡宿直。”
聽到太後這麼說,韓岡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回複才合適。
說自己不是宰輔,所以不能留在宮中?這感覺就是在求官了。今日之事,太後或者是無心,但他卻不能不多心。
韓岡正在斟酌著怎麼回覆。就聽向太後又說道:“今日多虧了韓卿。若非卿家,吾母子性命不保。卿家於吾,是救命之恩。”
韓岡站起身:“這是臣的本分。”
“卿家安坐。”向太後讓韓岡坐下,歎道,“可滿朝文武,能儘到這個本分的不多。”
韓岡頭疼了起來。這話本沒什麼,就是當著眾宰輔的麵說也一樣。可現在,宰輔們都在宮中,卻單獨召見了自己,就架不住有心人要聯想了。
“未能儘到本分的,也就區區數人。罔顧聖恩者,畢竟是少數。”
韓岡如此說,屏風後的聲音,也不再追究,問道:“兩府裡麵的那三名逆賊,一個死了,兩個流放。不知韓卿覺得該怎麼辦?”
怎麼辦?
韓岡微微一怔,這讓他怎麼說。
白天的那麼多話是白說了嗎。不都是在說之後怎麼辦?
想了想,道:“一如既往便好。稍待時日,陛下可以靜觀有何不儘如人意之處。”
“卿家話的確有理。不過吾覺得國家大事,不宜耽擱延誤,得儘早彌補。兩府闕額,卿家自是其中一人,剩下的兩個誰比較合適?”
終於明白太後想說什麼,韓岡心中頓時叫苦不迭。
這話若是正常的出自天子之口,他說不得就得跪下來請罪,或是自證清白。這明擺著就是皇帝的猜忌。但出自向太後口中,卻又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不過韓岡也不可能一口答應下來,然後推舉誰誰誰上來填補空缺,更不可能大喇喇的說一句舍我其誰。
“請殿下聖心自斷,此非是臣等可以妄言。”
“卿家儘可直言,吾素知卿家為人,不須顧忌。”
韓岡口中發苦,這不是難為人嗎?
進退宰執,這個權力太燙了,韓岡現在還拿不到手上。真想要應承下來,立刻成為眾矢之的。
當然,他不是沒有想法。
隻是現在的情況太過順利了,讓他懷疑起是不是章惇私下裡跟太後說了什麼?不過隻要自己看不出私心,就無所謂。
沉吟了一下,韓岡說道:“陛下可知禦史?禦史之用,在於繩糾百官,威懾宰輔,使人主耳目不為權臣所蒙蔽。所以禦史進用,其人選便不能由宰執議論,而是禦史台與內翰共薦。”
當禦史台有空缺之後,就會由禦史台的正副手——禦史中丞、侍禦史知雜事,以及翰林學士來推薦人選,由人主在其中挑選合意的人選。
韓岡相信太後肯定知道這個規矩,所以他說道:“所以陛下既然屬意微臣,那兩府闕額,便不宜再由臣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