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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麵上的血跡已經被凍結。
不複一開始的鮮紅,而是發黑發紫,深深的浸染到地麵磚縫中。
韓絳掃了一眼,便跨了過去,站回他該站的位置。
那攤血跡的主人,不可能再回來了。
宰相班的位置上,現在隻剩韓絳和王安石兩人。而後麵屬於參政、樞密的地方,也少了三人——曾布、薛向,以及引兵鎮守在宣德門處的郭逵。
僅僅是三個時辰而已。
位於群臣行列頂端的宰執班中,已有四人離開了殿上——三人將永遠不會回來,而另一人,下一次再入朝的時候,將會比他原來的位置,更進上一步。
看著韓絳下首處的那個空當,縱然色澤黯淡了下去,卻也依然讓人怵目驚心。
不過還是有許多人感到安心,沒有大搜宮中,也沒有驅動兵馬,而是選擇重開朝會,這是太後與宰輔們發出的一個信號。
雖然李信和王厚已經拿著聖旨,被派出去接管城防,並包圍參與叛亂的幾位朝臣的宅邸,可朝廷的重心依然是在被中斷的典禮上。
重新開始朝會,沒有急著追究罪責,更是對惶恐不安的禁衛,以及與叛逆有關連的朝臣們一個安撫。
在營救出向太後與天子之後,稟報了當下宮中朝中的局麵,韓岡便建議重開朝會,以安朝中及京中人心。
他的提議,立刻得到了包括太後與眾宰執的讚同。
不過王安石建議前往垂拱殿或文德殿禦朝,但為向太後拒絕,她要重回大慶殿。
向太後的要求極為堅決,王安石也找不到沒有拒絕的理由。
踩在叛賊的屍骸上登上台陛,比任何盛大的儀式,更能證明朝廷的穩固,也更能讓太後確認自己手中正緊緊握著權力。
似乎是不一樣了。
王安石想著。
經此一變,向太後的表現突然間上了一個台階。雖然十分正常,但感覺上一時間還是有些難以適應。
照進大慶殿門內的陽光開始偏移,但王安石還感覺不到饑餓。
叛亂。
平叛。
救出太後、皇帝。
在朝臣們的心中,這一段時間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但群臣重新集結在大慶殿時,其實也僅僅剛過了中午,剛到未時而已。
依然是幼年天子,以及屏風後聽政的女性,隻是人物不複早間,已變回了原來的兩位。
鈞容直在殿中奏響宮樂,編鐘、玉罄,清脆悠揚,群臣在王中正的讚禮聲中,向著天子和太後大禮參拜。
宋用臣和石得一,一個自儘,一個被砍成肉醬。
劉惟簡則死了,因為被叛軍圍捕時反抗劇烈,頭上挨了一刀,被救出來後不久便咽了氣。大概是聽到了太後與天子被救出,叛亂被平息,心中再沒有了掛念的緣故。
宮中副都知以上的大貂璫一下少了三人,可以讓向皇後信任的更少,隻能拉來剛剛被營救出來的王中正。
有時候,運氣真的很重要。而對王中正來說,就不是‘有時候’了。
王中正在變亂中沒有受到折辱,當他知道宋用臣、石得一夥同蔡確發動叛亂之後,便認了命,即不對抗,但也不合作。
這樣的態度從叛亂者的手中,保證了他的性命,也讓他現在成了最受太後倚重的內侍,而不是像之前一樣,號稱宮中兵法第一,地位也最高,還執掌兵權,卻不如宋用臣更得親近。
對於身為天子家奴的內侍來說,來自天子或太後的親近,比官位更重要。
宮中要大清洗。朝中也要大清洗。太後身邊,也有了許多空缺要補充。
王中正貴為觀察使,又掌握皇城兵權,這一回有失察之過,但也有不與賊人同流合汙的氣節。也許會因過錯而降職,但來自太後的信任,卻是萬金難換。
不過王中正清楚,光靠太後的信任是不夠的,在朝臣中,也必須有盟友才行。
至於人選,根本不必多想。
多年的交情,以及對對方為人的了解,讓王中正隻會選擇目前並不在宰執班中的那一位。
韓岡在班列中間偏上的位置。
相對於過去都站在最前端的一年多,他現在的位置很靠後。前麵還有諸殿閣的學士,與宰執班更是隔得很遠。之前他為了接近蔡確,故意裝出發怒,還走了許多步,才接近到台陛前。
不過他還站在這裡的時候,也就隻是今天一天了。
明日再入朝,必然就會回到他應該立足的位置上。
韓岡這一回,絕不會再謙讓了。
隻有身處宰執班中,才能更好的影響朝堂,才能更早的得到重要的情報。
如果自己沒有退出來,好歹能知道蔡確打算廢幼主、立新君,卻勸說太後失敗的消息。
可這一回,蘇頌、章惇,這兩位韓岡親近的友人,也倚之為耳目之寄的友人,都沒能夠及時提供相關的情報。
蘇頌對權力看得十分疏淡,加之新近上任不久,對朝堂中的消息並不靈通。這也是無可奈何。
可章惇這邊,則是已經有了裂痕,所以反而沒有通知。
不,情況遠比裂痕更嚴重.
這不是因為分贓不均而分道揚鑣。因利而分,也會因利而合。
可韓岡知道章惇的想法,這是理念之爭。非關道統,卻一樣難以妥協。甚至比起學術上的爭端,更為激烈。
有這樣的爭鬥在,兩人之間的交情,不知還能維持多久。
而且若自己再謙讓,就未免太過虛偽,會聯想起王莽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立了這麼大的功,就該理直氣壯接受提拔和賞賜。
這一回,能夠切實得到提拔和賞賜的人數也不多,韓岡就是其中之一,另有一位,則是賞賜必然重逾千金,但能不能得到提拔就得看他是否能夠保住性命了。
韓岡起身時,貌似不經意望了殿門一眼,這時候,就隻能期待張守約能夠吉人天相了,撐過手術後的養病時間。
張守約的手術,以現在的外科學的水平,當然無法開胸治療。幾名禦醫討論之後,便直接切開了背部創口的皮肉,將箭簇與箭杆分離,然後小心翼翼的將整支長箭拔了出來。
幾乎不能算是手術,隻是簡單的清理包紮傷口。幸而拔出長箭的創口沒有大出血,並沒有傷到體內的重要器官。但以張守約的年紀,能不能撐過去,沒人能夠保證。
此時沒有參與到叛亂中來的諸班及寬衣天武,已經全麵控製了皇城。絕大多數皇城司的人馬,全都被轉移到東宮。
不管其中有多少冤枉的,但隻要有百分之一的犯罪可能,就不能將他們寬縱起來.
這一點,就像是宰輔們對趙煦的態度。
韓岡希望趙煦能夠一直在皇位上,隻是他的希望,卻難於變成現實。
對於宰輔們來說,他們為什麼還要冒那樣的風險?有那個必要?
就是可能性隻有百分之一,但也不如完全沒有的好。
如果是為私利而廢天子,當然會被視為權奸。但世人皆曰可廢,這就不關宰輔們的事了。
如果霍家沒有在另立天子後,變得飛揚跋扈,甚至謀害了皇後許平君,一心念著微時故劍的漢宣帝,恐怕也不會不顧擁立之功。
韓岡等待著,看看宰輔們哪一個會出來對向皇後提議。
在趙煦麵前,群臣不可能與太後商量是否要廢立天子。
就算其中的大部分都有那份心,也打算那麼做,也會另外找個時間,來與向太後討論這份問題。
隻是經過了蔡確之叛,如果有誰開口勸說廢立之事,就等於將手上的本錢都推上了賭桌。
一旦太後拒絕,必然會被懷疑成蔡確第二,就不可能再留在朝堂上。
而向太後那邊,當哪位宰輔提到行廢立之事,也免不了會懷疑,他是否已經做好了比蔡確還要充分的準備。
雙方各有顧慮,相互鉗製。韓岡覺得短期內,是不可能有人能夠放棄膽怯,選擇麵對。
要提議廢去皇帝嗎?
章惇心中糾結,他不想做出頭鳥,可是在蔡確之後,已經找不得有人願意去冒這個風險。除了選擇自己去冒險,章惇根本就沒有其他人選,就算有人選,也不適合去走其他道路的辦法。
要是王安石能夠率先提議就好了,王安石若能倒戈一擊,便能化解皇太後的疑慮,更能讓她安心下來。
可是王安石是絕不會這麼做的。
他對趙煦的看重,並不因為他失去了經筵官的教職,而發生太多變化。這是移情,王安石對先帝的顧念,成了趙煦身上的護身符。
如果趙煦是無心向學的庸君,王安石對他的看重也會少許多,但現在的趙煦,除了意外弑父一條外,其他各方麵,無不是最為出色的幼年天子。
這樣的學生,哪一位老師不喜歡?王安石也不可能例外。
廢去趙煦,隻要王安石還在,就不可能成功。
可隻要韓岡在,就算王安石不在,廢立天子的謀劃,也不可能成功。在韓岡沒有改變他本人的想法的情況下,一切改變現狀的打算都是癡心妄想。
還不是勸說太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