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何在?天子何在?可是被爾等逆賊害了?”
韓岡在殿上旁若無人的怒吼著。
“太後與延安郡王自安然無恙,韓岡你何以胡言亂語?”
行了。
不論太後和皇帝兩人到底是死是活,韓岡要的就是這一句。
蔡確參與了對趙煦的擁立,而且是主導者之一,他絕不可能否定趙煦的天子身份。
而趙煦既然是天子,那麼趙顥想要他兒子接位,要麼直接弄死趙煦,要麼則是廢立。
在事前的密謀中,蔡確絕不會同意弄死趙煦,然後讓趙孝騫順理成章的即位,宋用臣、石得一也不可能答應。已經有了擁立之功的內臣、外臣都絕不會參與其中。
廢昏主猶是忠臣之為,而弑君就沒有任何解釋的餘地——弑父如此,弑君亦如此。換上來的皇帝,日後也不會容忍。政敵更是會拿來做武器。殺了魏帝曹髦的成濟,究竟是什麼結果?
不論趙煦和向太後是幾天後因傷心和悔恨而病死,還是被鎖在深宮幾十年。宮中日後的一切,都是由高滔滔和趙顥來負責。而在這之前,太後和小皇帝都必須還活著。
從情理中推測,很容易得到結論,但隻有當事人親口承認,才能讓周圍的人安心。
“蔡確。誰給你那麼大的膽子?!”
王安石的手指顫抖著,幾乎指到了蔡確的鼻尖上。
蔡確神色不動。
這完全是敗犬之吠,沒見其他宰輔都沒有出來?過去他要敬王安石的地位,但現在卻不一定要了。
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了。蔡確想著。
這不是順理成章的繼承。而是徹頭徹尾的政變。若是韓岡等人都在宮外,聞說宮中有變,立刻就能火炮襲城,那時候宮內又有誰能擋得住?
幸好大祥後一日的朝會,在京的朝官都要入宮上殿。抓住了這個機會,讓韓岡和王安石糊裡糊塗的走進大慶殿中,還不是任憑搓扁捏圓?
太宗皇帝接位,便是這樣做的。太祖暴斃,他先一步入宮即位,等到群臣來拜,君臣之分直接就定下來了。
蔡確便是如此準備。今天的大朝會,是最好的機會,也是僅有的機會。等到群臣入宮,他領頭帶著同僚們一拜。君臣之份既定,事情也就結束了。
王安石、韓岡縱是滿心不甘,三五力士就能讓他們無能為力。
李信、王厚等爪牙,也不敵過石得一手下的幾千皇城司親從。
皇城司控製著城門,大門不開,禁衛軍中,就是有人想通風報信,除非變成蒼蠅,還得能在冬天裡飛。
隻是還沒到宣布勝利的時候。蔡確不敢冒險。在韓岡的背後,還有看似沉默,但絕不可能認輸的王安石。有兩人在,無論怎麼討論,結果都不會改變。
見蔡確沒有反應,王安石就將目標轉到了曾布的身上。兩名宿直的重臣若不是已經參與進去,又怎麼可能留在宮中,還安然上朝。
這時禦史班中,一人閃了出來:“王安石!韓岡!爾等豈得瀆亂朝儀,喧嘩殿上?!”
韓岡看過去,卻是刑恕。
也有他一個?
韓岡想著,又怒斥道:“謀朝篡位不喧嘩,朝廷養我輩何用?倒是刑恕你,在程伯淳那裡學到了什麼?”
“恕惟知忠孝而已。”刑恕冷聲道,“忠臣孝子,德配天地。弑父之君,便是漢廢帝與商太宗也瞠乎其後。”
王安石怒聲嗬斥:“先帝崩阻,乃天子孝心之誤。豈能與太甲、劉賀相提並論!”
韓岡此時暴怒如狂,心中卻寒如冰雪。
不意一時的疏忽,就被人抓住了機會。
已是性命交關的時刻,現在半步也不能走錯。
韓岡掃視著周圍,殿中有上百名班直禁衛,還有鈞容直的樂班。不過樂曲已經停了。
敢於上殿麵見群臣,最差也已經能夠指揮這些班直。而更重要的是,太後與天子還在他們的手中。正是手中有了足夠的底牌,他們才敢大喇喇的坐上來。
如果自己堅持反對,高滔滔會不會直接讓殿上的班直來撲殺自己?
不。韓岡立刻在心中否定。隻要自己還沒有表現住顛覆一切的勢頭,他們還不敢放手殺人。
上麵有高滔滔,居中有蔡確……以及曾布和薛向。外麵還有握有兵權的石得一,甚至有可能還有王中正——倒是張守約,他還在殿中,就在對麵,他現在安是一臉的疑惑,以及憤怒——上下內外都齊了,所以才能成功。
“刑恕自束發受教,便習忠孝之道,不能奉弑父之主!”
聽著刑恕抓住忠孝二字,與王安石辯駁,蔡確十分安心。
韓岡雖有天縱之才,王安石的威信更是重於泰山,卻也無能為力了。大勢所向,誰能逆水而行?
韓絳的身周正散發著陰冷的氣息。雖然看不見,但蔡確也能猜到他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
蔡確知道,這一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昭文館大學士,甚至可能比韓岡還要憤怒——對他的暗中策劃,對他的獨斷獨行,必然是恨之入骨。
但有當年韓絳獨自讓慈聖光獻曹後撤簾一事在前做例子,蔡確完全沒有考慮過將韓絳一並拉過來。
大不了就像韓琦和富弼一樣從此割席斷交,左右他與韓絳根本沒那麼好的交情。
而且韓琦與富弼之間的恩怨,是富弼單方麵咬牙切齒一輩子,而韓琦好端端的做他的兩朝顧命、定策元勳。甚至還能悠悠然的擺出高姿態,每年給富弼送壽禮,激得富弼丟人現眼,被世人認為是有失風度。
不過是韓絳跳腳,這份功勞,有什麼必要分出去的?
皇城中五重禁衛,皇城司親從官第一重,寬衣天武官第二重,禦龍弓箭直、弩直為第三重,禦龍骨朵子直第四重,禦龍直為第五重。由外而內,一重重將天子保護在中央。
石得一控製了皇城司,宋用臣掌印璽,又設計將禦龍四直掌握住。張守約在殿上,王中正被囚禁,寬衣天武和諸班群龍無首,看似驚險,卻沒有多少風險。
韓岡枉為大儒,卻根本不知道,他一力要維持住趙煦帝位的行徑,正是讓宮內人心惶惶不安的元凶。沒有他,就不可能會有太皇太後和二大王卷土重來的一天。
要不然,已經幾乎到了內侍能擁有的最高位的石得一和宋用臣,此二人如何會反叛?尤其是宋用臣,他對先帝是真正的忠心耿耿,不是失望到極點,又怎麼會轉投高太皇?
“臣蔡確,請太皇太後頒下大詔,並曉諭國中……”
蔡確對著上麵行禮,打斷了王安石和刑恕。
他不滿的看了刑恕一眼。這個時候,最忌諱的就是亂。而王安石和韓岡,最喜歡的就是亂。越亂,他們就有機會渾水摸魚。
刑恕終究是年紀輕,不知道虛中內守,以不變應萬變的道理。卻差點給王安石帶進水裡。
蔡確對趙煦有擁立之功,現在又讓趙煦退位,另立新君,他的作為,幾乎可比擬霍光。但也正是這樣,蔡確才分外的警醒,許多事情他都交給了外人,而不是自己去做,或是從自己的人中挑選。
就如這一篇詔書,明趙煦之罪,讓廢立之事變得順天應人。並非一定要蘇軾的手筆,蔡確自己也能做得來。但蘇軾有聲望,現在的朝廷需要他的名聲。
所以蘇軾被連夜招入宮中寫詔書。明明是外製的中書舍人,做的事卻是內製的翰林學士。而事實上,等今日事畢,他就要進入玉堂,成為真正的翰林學士。
宋用臣已經抑揚頓挫的開始念著詔書。
那位準翰林學士的大作,韓岡沒有去聽。
也許寫得很好……或者說,肯定能寫得很好。
以蘇軾的水平,甚至可以媲美揚雄為王莽寫的《劇秦美新》,不會在《為袁紹檄豫州文》與《討武檄》之下。
但韓岡沒那份餘暇去聽廢話。雙手藏在長袖中,正一根根的屈起手指。
一根、兩根、三根、四根。
蔡確。
必然的主謀,沒有他在外配合主持,太皇太後還隻能被軟禁在宮中,而趙顥,更是得繼續瘋下去。
曾布。
薛向。
雖然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參與進去的,但正好在他們當值的時候出事,自然是早早的就決定下來的。
蘇軾。
應該是拉人頭的。以蘇軾在京城士林中的聲望,包括民間,都算得上很不錯。不過禪位大詔寫得的確不錯,還真把宮闈政變變成了順天應人的禪讓。
石得一。
宋用臣。
趙顥家做監視的內侍,都是宋用臣安排的。而皇城司那邊是石得一在管,手握重兵。
他們都會反叛,從利益上,很難說得通。
韓岡心中自省,是自己慢了一步,也低估了趙煦失德,對宮中人心的影響。
廢立天子的詔書才念到一半,不想再聽廢話,韓岡提聲打斷,“太後臨朝,權同聽政,此一事出自先帝。爾等欲廢天子,那太後呢?”
還不死心?趙顥放聲道:“先帝這一詔令就是錯的,以母改子,有何不可?”
“我隻聞在家從夫、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不聞以母改子。”
“失德之君,不可王天下。”
“篡逆之輩,難道可以做天子?!”韓岡聲色俱厲,上前兩步,與趙顥對峙著。
他這一段,是將太祖皇帝都罵進去了,但沒人覺得好笑。
這是困獸之鬥,已經沒有了反敗為勝的可能。
垂死掙紮的韓岡,不免讓觀者騰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傷感。
看見韓岡又憤怒的上前了幾步,兩名站在台陛下的禦龍骨朵子直禁衛,立刻跨了出去,一左一右夾住韓岡,攔著他繼續往前。
兩名禁衛,皆是一身金甲,外套紅袍,手中一支塗金鐵骨朵。這是大宋軍中,最為精銳、也最為親信的班直侍衛,守護在天子左右。現在,則是保護著屏風後的高滔滔和坐在禦榻上的趙孝騫。
在聲名顯赫的韓岡麵前,兩人雖然帶著為難和畏縮的神色,但依然是毫不動搖的攔住了他。
韓岡沒再上前,他抬頭向上,盯著屏風,以及屏風背後的高滔滔。
屏風後沉默著,不是無言以對,而是嫌有失身份。她在看著韓岡的掙紮,這是貓戲老鼠的餘裕。
沒有得到回應,韓岡垂下頭去,然後又抬起來,“韓岡雖愚魯,卻不敢逆聖人之教,奉篡逆之輩為主!”
他音聲冷澈,神色憤然。
雙手摘下了頭上戴著的長腳襆頭,遞給了左手邊禦龍骨朵子直禁衛。
那禁衛手忙腳亂接了下來,卻是一臉的茫然。他不知道韓岡這是何意。
緊張了半日,蔡確在旁卻鬆了一口氣。
韓岡是認輸了!
這不是鴨子死了嘴還硬,而是以辭官歸隱為條件,祈求寬恕。
可到了這步田地,又豈是辭官就能了事的?!
就在殿上,數百道目光注視之下,韓岡解下了腰帶,扯開了官袍,露出了內裡的一身勁裝。冬天公服的寬袍大袖容易招風,官員們都在裡麵穿著貼身的短袍,袖口、襟口都紮得很緊。
韓岡亦是如此,一身勁裝的他,身形筆挺,矯矯猶如勁鬆。
可是讓人無話可說的殿上失儀,隻怕在大慶殿修起來後,還從來沒有人當朝在殿上寬袍脫衣。
但禦史們並沒有出聲痛打落水狗。
就是刑恕也沒有出來指責,他等著韓岡表演完畢。
韓岡這一舉動,怨望昭著,罪證分明。
不過反對最力的韓岡一旦離開殿中,便是大事抵定,隻憑王安石一人,絕無回天之力。
他們正盼著韓岡掉頭離開,讓新君登基的第一場朝會順利的進行下去。
就在殿外,還有石得一領人等著,韓岡一出去,就會被捉起來。等此事一了,自有處置,到最後當是一杯毒酒賜死了事。絕不會給他出皇城調動兵馬的機會。好不容易才將朝臣們都弄進殿來控製住,怎麼可能讓他輕易出宮去?
結束了。
章惇閉上了眼,他終究不能拿著全家老小的性命與韓岡一起死拚到底。
而這樣的韓岡,現在也認輸了。
他親眼看著韓岡將屬於公服的配飾一件件的摘下,又一件件的交給兩名禁衛。襆頭、魚袋、腰帶、方心曲領,最後隻剩下淺紫色的官袍,團成一團,然後塞進了禁衛的懷裡。
十八歲出仕,十二載為官,從卑微的從九品選人,做到了宰執的位置上。傳奇一般的生涯,現在,終於走到了儘頭。包括他的官職,也包括他的性命。
章惇不想再看下去了。
“拿好了。”韓岡正輕聲的對那禁衛說道。
他將最後一件官袍遞出去後,雙手順勢下拖,搭在了禁衛手中的骨朵上,微一用力,便輕輕巧巧、自自然然的將那支塗金鐵骨朵,從抱著衣物和飾品的手中給抽了出來。
生鐵為質,外飾金粉。雖是骨朵,卻如同蒜頭。
沉甸甸的鐵骨朵五六斤重,握在掌中,趁手得很。
韓岡抬頭向上。
雙瞳中的眼神,沒有一絲絕望,惟有毅然決然的堅定。
明黃塗金的禦榻映在深黑色的眸子裡。
正在十步之內,隻隔台陛數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