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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顥授翰林侍講學士,與王安石、韓岡講學經筵。
接下來的幾日風平浪靜。多少朝臣們仰天長歎一口氣,終於是消停一會兒了。
朝廷多長時間沒這麼安靖了?
自從去歲冬至太上皇發病以來,朝堂上大事小事就沒斷過,沒有哪一天是平安無事的。
先是持續了十餘年的新舊黨爭,終於在司馬光的昏話之下分出了最後的勝負。之後緊接著便是北虜的入寇。
好不容易的擊退了遼賊,還得到了一個讓人滿意的和約,這邊給天子上課的幾家學派又鬥上了。
王安石硬是不讓他女婿回京,最後還是比不過更加膽大包天的韓岡。
韓岡回京,第一次講學資善堂,然後就是太上皇殿上第二次發病,繼而內禪。
現在皇帝終於能上殿了,在內有太皇太後穩穩的執掌朝政,在外也有高麗牽製遼國。
內外皆安,說起來,真的能過一陣安穩的日子了。
天生亂德的人終究是少數人,喜歡安穩的還是占了大多數,做官不就講究著安享富貴嗎?每日心驚肉跳的看著朝堂上的狂風巨浪,一波波的卷過來卷過去,一不小心就落到自家頭上,這樣的官兒誰願意做?
還是太平日子最好,拿著新發下的賞賜,多少官員鑽進了酒樓。
‘太平也,且歡娛,莫惜金樽頻倒。’
酒樓之中,曲樂聲此起彼伏,仿佛在慶賀著太平時光的到來。
更深夜漏,蔡京正在燈下第三次檢查著自己的奏章。
一字一句,必須做到儘善儘美,不能留下分毫破綻。
窗戶敞開著,陰涼的夜風刮了進來,堆在桌上的書卷嘩嘩作響,蔡京拿起一個青玉紙鎮壓在了上麵。
玻璃燈罩中的燈火平靜穩定,並不因為陣風而晃動。燈罩上方有一條彎形的銅管垂下來,通到燈座內部的存水中,經過了水洗,油燈散出的煙氣便沒有了惱人的油煙味。
現在是夏天還不覺得,到了冬天,門窗緊閉,油燈燒起來一股子嗆鼻子的油煙味道,讓人片刻都不想在房裡讀書。
變化真是驚人,蔡京每每看到桌上精致的玻璃燈盞,就會想到現在每天都在全力趕工的官營玻璃工坊。若在過去,官坊中生產出來的器物,隻會供給上用,沒有達到標準的就會立刻廢棄毀掉。就像官窯出產的瓷器一樣。隻有少部分會作為賜物流出宮城。
可現在,越來越多的宮樣器物,在除去了犯忌的圖樣之後,拿出來在市麵上發售。蔡京桌上的玻璃燈盞,隻有等他成為侍製估計才有機會得到賞賜,但現如今,二十八貫錢就買下來了。儘管很貴,可過去那是有錢都買不到的。
就是在七八年前,也決然想象不到會有現在這樣的情形
外麵夜色如墨,風聲陣陣,帶著濃重的水意,看著就要下雨的樣子。
不知趙正夫、強隱季他們的奏章寫得怎麼樣了。是不是也在等下一遍遍的檢查字句上的錯漏。
蔡京收起了奏章原稿和正本,不打算檢查第四遍了。不管現在怎麼緊張,到了明日,可就是要正式上場了。不能好好睡上一覺,精力就不能補足。明天在殿上,隻要頭腦稍稍暈上一下,就會被人抓住機會反擊,一旦打亂了陣腳,想恢複正確的節奏,可誰會再給機會?
當然,沒有一定的把握,蔡京也不會選擇如此激烈的手段。
判大理寺卿事崔台符收賄亂法,幾個因他徇私枉法而改判的案子,現在都在趙挺之手中掌握著。
韓晉卿苦心積慮,搜集了這麼多罪證,蔡京對此不奇怪。
換做是自己,若有哪個能力不足、資曆也不高過自己的人壓在頭上十幾年,自己也會想方設法去尋他的把柄,然後找個機會丟出來,將他給掀翻掉。
縱然崔台符背後靠山很硬,但證據確鑿之下,就是太上皇後做後台都不會保他。
同樣的,沒有逼到頭上的危機,蔡京也不願意選擇這般強硬的做法。
京城中的風向越來越不對,看似平靜的局麵下,似乎正在醞釀大潮。他這段時間幾次去蔡確家,都感覺到有哪裡彆扭。
蔡京相信自己的直覺,也清楚自己與蔡確的關係不足為憑。
即使是袒免親,隻要蔡確在東府一日,自己就彆想再進步。想要再行晉升,要麼蔡確離開,要麼自己外放。
而蔡確留下自己在禦史台,等於是將一個靶子留給了政敵。任何蔡確的政敵發現他有一個五服之內的族兄弟就在禦史台中,第一件事就是拿他蔡京下手,希望最後能將蔡確也一並拖出來。
如果蔡確想不打算妥協,肯定會將自己丟出來當做犧牲品。如果打算妥協,也照樣會與其達成協議,而將太過顯眼的自己給犧牲掉。蔡確不結黨營私的表態,讓他可以繼續穩坐在宰相的位置上。
蔡京不想成為蔡確的墊腳石,當朝宰相的腳底下已經踩定了諸多對手的屍骨,自己在未來或許就是其中之一,但蔡京決不願放棄。機會總是留給不服輸的人。
與其等到蔡確大義滅親,還不如先跳出去,爭一個名聲出來。自己不畏權貴,又能大義滅親,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蔡京這個名字就能牢牢的刻在朝堂上。這樣的結果,對蔡京來說,肯定是一個對蔡確的勝利。
‘不顛不狂,其名不彰。’
蔡京給自己鼓著乾勁,這是諫官的行事原則。
一番電閃雷鳴之後,久違的雨水終於下了。
說起來距離上一次降雨時間並不長,可是在蔡京心目總是覺得這段時間以來,天旱得可以。水澆到地上,轉眼就會蒸發乾淨,莫明奇妙就有著度過了不知多少時間的感覺。
窗外的芭蕉葉子被雨水激的沙沙作響,很快就隨著雨勢更加響亮了起來。
嘩嘩的雨水如同江河倒瀉,從天而落。霹靂一聲接著一聲,時不時亮起的閃光在眼底留下一道道痕跡,前一道還沒恢複,後一道就開始出現。
這是為了明日的彈劾,上天才顯現出來的征兆嗎?
蔡京沒有關上窗戶,守在外麵的伴當想要過來幫忙要給他趕了出去。洞開的窗口中,風雨不停的卷進來,洇濕了桌上書卷,還有幾張稿紙。可蔡京還是沒有動,隔著窗棱,望著時不時便閃亮起來的夜空,像是在享受著這樣的夜晚。
震,君子以恐懼修省。
若有人不知恐懼,不懂修省,禦史台正好可以幫他。
蔡京想著。
他板著手指,開始一個個數著,可以扳倒卻沒有動手的對象。
手指一根根屈起,蔡京確信自己能夠對付每一個想要對付的人,在台諫中沉浮數載,又升到了殿中侍禦史,還有誰是他不能彈劾的?
但他卻突然定住了。
有個人根本動不了,比起石頭還要更硬上幾分。不論是誰咬過去,無一例外的都崩掉了牙齒。
那是已經退出兩府的韓岡,深明進退之法,本身的才乾和功勞又高得讓人已經無力去嫉妒。
蔡京能夠走進禦史台,並進位殿中侍禦史,曾經在厚生司中的經曆,以及出使遼國不辱使命的功勞,是其中最大的因素。但這兩件事,都是因人成事,在外人看來,是占了韓岡很大的光。若非如此,現在當也隻是一個普通的知縣。若是自己反戈一擊,自己的名聲會變得惡劣許多。
蔡京盯著手指,半天也沒有動作,直到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半空,極近處的雷暴在極短的時間之後就傳入了耳中,燈盞中的燈火也隨著雷聲晃了兩下,但立刻又穩定了下來。
半曲的手指,終於徹底彎曲了下來。
韓岡動不了,卻不是不能動。
彆以為什麼都是可以算計,算出了答案就不會再變化,以為根腳無可動搖,就能安享太平?
蔡京冷笑起來,《自然》中,數算、生物、物理、化學這幾個大的分類,數算總是放在卷首。太過注重算學,或許就是韓岡的缺點。
做禦史的,要是沒點玉石俱焚的膽魄,就一輩子隻能庸庸碌碌。如果朝廷的未來需要一個反對者,隻要天子想到自己就行了。
為了加深天子的記憶,留下的印象就必須要深刻,一直能刻進心裡。
難道不是這個道理嗎?!
……………………
“官人,可是冷著了?”嚴素心放下手中的針線,關切的問著剛剛打了個噴嚏的韓岡。
“沒有。”韓岡揉了下鼻子,笑道,“沒事,沒什麼事。”
“是沒什麼事。”周南看著麵前已是一團亂的棋盤,抿著嘴嗔道:“官人你打個噴嚏,輸的棋也沒了。”
韓岡乾笑了兩聲,“為夫也不是故意的。”說著就起身,“哎呀,都這時候,做事!做事!”
周南狠狠瞪著韓岡的後背,恨不得抄起棋子就砸過去。
“官人的棋品真是越來越差了,就連我們婦道人家都欺負。”
韓岡充耳不聞,哈哈一笑,跨步出門。
棋品無所謂,下棋的關鍵,不就在於想儘方法不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