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是十天來第一次上殿。
他辭了第五次之後,終於接下削去了國公封爵和食邑的詔書。
作為新任的北院宣徽使走進了崇政殿的大門。
兩府宰執都在,氣氛有些凝重。他們正等著韓岡來共議高麗軍事。
高麗求援的使臣進了京城。
隻是還沒有安排上殿。住進了安州巷的同文館——遼國都亭驛,西夏都亭西驛,高麗使者上京的時候,都會入住同文館。
不過這位使臣很性急,京城後就要說要麵見大宋天子,被勸下後就說要去宣德門,看模樣是要哭門,幸虧又給攔住了。
但這樣總不是事,要真讓他學申包胥哭秦庭哭上七天七夜,麻煩可就大了。萬一性子更烈一點,拿著求救的國書撞宣德門自儘,朝廷的臉麵往哪裡擺?
不管怎麼說,高麗也向大宋稱了臣,縱然是兩麵倒,可之前的幾年,朝廷在宣傳上都將高麗稱臣放在很重要的位置,正旦大朝會各國使臣上殿,高麗使者是單獨一班。現在高麗被遼國侵攻,在道義就不能不救,民間和士林的議論必須要顧及。所以之前也都準備做做樣子,給點甲兵、助點糧餉,讓高麗消耗遼國國力。
可現在若是來個忠臣哭庭,那就不一樣了。朝廷若是置之不理,或是隨意打發,民間的議論起來,兩府就會很被動。
但登州發來的軍情加急,說高麗國已經丟了大半江山,遼軍直接往開京去了。敗得如此之快,也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好歹多撐幾天,不能援助還沒到就被滅了吧。
韓岡聽了通報,想了一下,問道:“以諸公所見,開京守得住嗎?”
“看遼人的氣勢,開京不一定能守得住。”韓絳搖了搖頭。
蔡確也跟著道:“遼國這些年從皇宋學到了太多東西。官軍雖不懼他,但四夷卻是差得遠了。事發突然,高麗毫無所備,敗亡的可能居多。”
“如果開京能守住,遼人的攻勢堅持不了太久。但以高麗國中的情況,很難讓人對此有信心。”
“所以方才議論了一下,最好是加築邊城城牆,然後看遼國的反應。”章惇最後說道。
的確打的是如意算盤。
高麗畢竟也可算是大宋的屬國,遼國此時攻打高麗,朝廷鞭長莫及,卻也不能坐視不理,否則下麵也會對怯懦的中樞有所不滿。為高麗出兵當然更不可能,在邊境上整修戰備,擺出圍魏救趙的架勢,也算是一種各方麵都說得過去的應對。
再說邊境諸州都剛剛經曆了戰爭,麥苗都成了遼宋的馬糧,今年注定不會有任何收成。之前對河北邊州的賑濟安排,就是以工代賑,組織邊民挖掘塘泊。現在遼人抽不出手了,攻打的又是高麗,趁機將邊境的城防修一番,也是一樁美事。
難道耶律乙辛還敢再進攻不成?大不了到時候再打一番嘴仗。
說起來兩府宰執都認同這個方案,但太上皇後卻隻信任韓岡的專業意見,隻能宣韓岡上殿。
韓岡考慮了一下,問道:“隻是怎麼加築?”
幾名宰輔互相看看,由蔡確出言問道:“玉昆有什麼好想法?”
“第一莫做,第二莫休,既然要做,就要做大的。不如乾脆燒磚。以磚石包牆。”
“磚石包牆?成本呢?”曾布立刻問道。
就是如今的東京城,也僅僅是城門一圈有城磚包起,其他地方都還是夯土。雖然也能算得上堅固,可怎麼與磚石壘砌的牆體相比?東西是好,但開銷卻吃不住。
熙寧初年重修東京城牆時,曾議論過給東京城上磚石外牆,但一算成本,立刻就打消了念頭。當時的國庫並不充裕,實在玩不起。
“河北如今多石炭,燃料不缺。”薛向幫韓岡說話,韓岡支持宰輔們的共識,隻是提出了一點修改意見,也算是會做人了,“用邊地流民燒磚,就等於是賑濟了。”
“的確如此。”韓岡點頭,“這幾年,東京石炭的價格已經比過去低了許多。河北本產石炭,價格隻會更低。”
隨著石炭礦場的開發規模越來越大,不僅是煉鐵,製磚的成本也在大幅降低。後世留存的城牆,就是一個縣城,也有很多是有磚石保護。更彆說有名的南北雙京,東京城即便再奢華繁榮,在城防上還是輸了許多。在韓岡看來,這可能就是為什麼他後世見識過的城牆大多都是有城磚保護的原因——幾百年後的石炭的使用比例,肯定是要超過現在的。
要說富庶,大宋並不輸給後世的幾個王朝,但之所以連磚頭都不用,也隻是因為技術的發展還沒有能夠將製磚的成本壓低下去。
如果能改用磚石包牆,不論是霹靂砲還是早期的火炮,都要比對付夯土牆時吃力很多。縱使日後再與遼國對陣,火炮技術泄露出去,以遼國的技術水平,也不可能造出能擊毀城牆的重炮來,也算是給上下一個安心。
韓岡不怕火炮的秘密泄露出去,甚至期盼遼國當真裝備上火炮。以來去如風而聞名的契丹騎兵,卻牽著上千斤乃至幾千斤重的重炮,好吧,會有多少將帥會笑瘋掉?
重型火炮有利於宋軍以最快的速度攻破遼軍城防,卻反而會拖累遼軍的實際戰鬥力。而火炮輕型化又不那麼簡單,韓岡現在都沒把握,以遼國的技術更是不可能。以兩國工藝技術的差距,同樣威力下,遼國的火炮隻可能會比大宋的更重。至於火藥的配方和製作流程、以及鑄造的工藝,這些看似不起眼卻至關重要的技術細節,卻不是那麼容易會泄露出去。
韓岡心中笑了一下,宰輔們的想法還是很容易理解的。
破壞既定的和約,在邊界上大起工役,便要應對遼人的威逼。這樣的形勢下,當然需要一位精擅軍事又有膽色的重臣坐鎮河北。有此理由,呂惠卿代郭逵鎮河北,在麵子上也說得過去了。
宰輔們的共識,既有軍事意義,也有政治意義,同時還兼顧了實際上的需求,韓岡當然不會反對,錦上添花才是該做的事。
郭逵馬上就要回來了,那麼呂惠卿什麼時候到河北?
發給他的詔書,以及他兄弟受到彈劾的消息,應該都快要傳到長安城了吧。
……………………
一場暴雨,解了長安多日的暑熱,也帶了一絲秋天的氣息。
院中的梧桐樹,樹葉落了滿地。宣撫使行轅中的屋舍老舊,風雨卷下了不少屋瓦。風雨大作的時候,就聽見窗外院中砰砰的碎裂聲。
下人們正忙著清理滿地的碎瓦、落葉。
呂惠卿站在台階上,像是在看著下人們清掃,但心神早就不知遊蕩到了何處去。
“大人。”呂惠卿的長子呂淵走到了他的身邊,“今天是升堂視事的日子,前麵已經準備好了。”
呂惠卿動也沒動。
戰爭結束了之後,朝廷很快就選派得力官員,將新收複的疆土納入了管製之下。現在他這個宣撫使也沒有了什麼事情可做,衙中的大小事務都交托給了宣撫判官。隔幾日一視事,不過做做樣子,儘一儘本分。
呂惠卿在家甚有威嚴,呂淵不敢打擾,可也不敢不提醒,“大人,快要來不及了。”
呂惠卿沉默著,忽而歎了一聲:“……早就來不及了。”
現在還想做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離開京城之後,出外官員的命運,就取決於天子。遠在千裡之外,沒有人為自己辯解,更無法為自己解釋。命運完全掌握在在京的宰輔們手中。
呂惠卿本來認為自己有大功於國,朝廷縱不願厚賞,也要顧忌自己手中的兵權,將自家及早調回京中。可是沒想到王安石為了阻止他的女婿回京,硬是把自己做籌碼,跟蔡確等人做了交換。
可結果呢,韓岡什麼都不管,丟下差事就回去了。西府樞副,本來也隻需要向天子負責,就是平章軍國重事也管不到他的頭上。
這是蔡確當年故技,他受韓絳所薦,入開封府為韓維椽屬。後劉庠代韓維知府事,依故例,屬官當行庭參禮。隻有蔡確不肯拜:‘唐藩鎮自置掾屬,故有是禮。今輦轂下比肩事主,雖故事不可用。’
區區一個管勾右廂公事,都敢跟權知開封府說‘輦轂下比肩事主’,難道樞密副使還說不得嗎?隻要有人為他們撐腰就行。
蔡確得到了王安石和天子的看重。而韓岡,垂簾聽政的皇後自然會給他撐腰。
可惜韓岡的手段,呂惠卿學不來。東施效顰的事,他也不想做。
韓岡搶了先手,硬頂著壓力回了京城。自己從道理上的確也可以跟著回京,但若是他去學著來,卻反而落了下乘。不僅要在朝堂中受到恥笑,上麵的皇後也會看不上眼。
還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留在京兆府中。
以自己手上的兵權,朝廷終究也不敢將自己留在陝西,而作為一名剛剛攻占興靈的主帥,朝廷也不會有臉將自己貶斥。隻要有個能回京的機會,進入東府也就會順理成章。呂惠卿在京中多年,根基也深厚,本身還是樞密使的身份,朝堂上有的是人願意幫他說話,一個回京的機會,其實不用等待太久。
隻是算錯了一點,他沒有算到內禪。
當新天子登基的消息傳來,呂惠卿放棄了一切計劃,做好了在外久任的準備。
韓岡一回京,天子便退了位。有些事稍作深思,就是讓人不寒而栗。
聯想起去歲冬至夜後傳出來的消息,或許當時的太後,根本就不是傳言中的要保次子奪位。
但這樣的猜疑一點意義都沒有。冬至夜立儲,有皇帝皇後作保。而現在的內禪,更是所有在京的宰輔都卷了進去,包括王安石,另外還有太上皇後。
除非日後他們全都倒台,否則就沒有查清真相的一天。但得利的終究是新天子,即是待其親政,也不會無緣無故的去徹查此案,給自己找麻煩。
不過天子想要整治某人,讓其無法翻身,罪名總是能找得到的……
“最近有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呂惠卿神色突然嚴肅起來,問著身邊的兒子。
“兒子斷斷不敢!”呂淵跪了下來,“平日都在府中讀書,督促弟弟們功課,哪裡敢作奸犯科。”
“算了。”呂惠卿瞥了兒子一眼,自嘲的冷笑著:“隻要想找,哪條狗身上找不到虱子?”
呂惠卿正要轉身回房,呂家的管家匆匆而來:“相公,相公,京中來了天使,正在府門前,要相公出去接旨。”
乍聽聞,呂淵張口結舌,驚得臉色煞白。
“你看……”呂惠卿搖了搖頭,反倒笑了起來,“說到就到呢!還真是一點不耽擱。”
“去請天使少待。”呂惠卿吩咐道,“等我更衣後出迎。”
呂惠卿沒有兒子的驚疑不定,縱使朝廷掇拾罪名,難道還能將他新立大功的堂堂樞密使如何?不過是繼續留外而已。
他還不到五旬,有的是時間去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