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說得是。”
“高麗雖遠算不上富庶,可畢竟是海東大國,一旦據而有之,得到了大量的人口、財貨,耶律乙辛當可重新鞏固權位。”
“嗯。”
“縱使遼軍攻打不下開京等要地,能在高麗國中劫掠一番,對耶律乙辛來說也不無補益,照舊能挽回一些人心。”
“吾明白了。”皇後的聲音中有著得到答案的歡喜,“隻要能讓遼人得到好處,就可調解下來,讓他們與高麗停戰?”
“殿下明睿,正是如此。”
侍立在側的宋用臣覺得眼前先一句一應,繼而又一問一答的場景甚是眼熟,視線從簾內轉到簾外,又從簾外轉回簾內,靈光一閃,卻發現是塾中先生授課一般。
真是異數了。宋用臣心道。其他宰輔上殿,皇後可不會這麼說話,不可能像學生一樣全盤信任他們。看來真的是感念當初的恩德。
事關地緣政治,韓岡一開始並不知道皇後能聽懂多少,隻覺得點頭總比反對好。同時他也覺得皇後前些日子宋遼大戰時表現得很不錯,應該有些水平。
那是在欺瞞天子的情況下來主持軍國大事的,無法從趙頊那裡得到幫助。儘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王安石為首的兩府起了關鍵性的作用,不過她配合得很不錯,當不會對國政懵然無知。
現在看起來的確沒問題,當真聽明白了。半年來的趕鴨子上架,看來還是很有些效果的。
不過還有些話韓岡藏在肚子裡沒說出來。
耶律乙辛並不簡單,他既然選擇攻打高麗,絕不會滿足於搶一把就走,高麗真正賺錢的買賣,還是宋倭之間的中轉貿易,以及高麗人手中的海船。
高麗海商控製著宋倭貿易,國中海船以千百計。前兩年趙頊派遣使團出使高麗,之所以特意讓明州招寶山船場為朝廷打造了兩艘巨舟——一為淩虛致遠安濟神舟,一為靈飛順濟神舟,載重量都高達萬斛——其目的也正是為了宣揚國威,以免為高麗人小覷。
一旦遼人控製了高麗,除了土地和人口之外,海貿的收入也能拿走大半。加之手中有了為數眾多的海船,河北、京東、淮東,乃至兩浙,萬裡海疆都將在其兵鋒之下——能不能當真派上用場且放一邊,至少是可以拿來訛詐的資本了。
不過當遼國控製了高麗海貿,將會反過來推動國內對海軍的重視,以及加快遠洋貿易的發展。
一直以來韓岡對海貿並不放在心上。這個時代的海外貿易,缺乏金銀的流入,在硬通貨上是淨流出,被運來的商品又多為香料、象牙、玳瑁等奢侈品,對國家經濟的健康並無益處。
但海運終究是值得鼓勵並開發的新領域。沿海的運輸線,能加強嶺外地區和內地的聯係。如果能打通對日本的商路,大宋的工商業將得到一個巨大的市場,順便壓縮遼國占領高麗後的收益。同時金銀銅等貴金屬的流入,也能解決一部分國內的錢荒。反正日本不鑄錢,如果能用銅鐵錢交換金銀,應該是筆有賺頭的買賣。
現如今的海上運輸,主要在東海、黃海,基本上都是以海岸線上的標誌物來定位,敢走黑水洋[注1]、會用牽星板的船長鳳毛麟角。可是有了望遠鏡,有了玻璃鏡,還有了地球這個概念,就等於有了四分儀、六分儀這樣的能夠確定維度的海圖儀器,配合指南針,在非台風季節沿著緯線向東向西航行,來往於日本和大陸之間,在現階段沒有任何技術上的難度。
這是件放狗咬兔子的好事。
隻是韓岡現在不方便說。很多人都認為遼國入侵高麗是他禍水東引的謀略,韓岡對此是矢口否認。過去他曾經宣稱要打造鐵船,到現在為止,朝廷也還在為這個項目掏錢。如果現在他來個先見之明,兩廂印證,倒顯得他之前否認是滿口謊言了,給人謀算太深的感覺更是個問題,還不如先裝傻為好。
向皇後對韓岡的想法自是懵然無知,也不知旁邊的宋用臣在想些什麼:“那在樞密看來,高麗能不能抵擋住遼人?”
要是高麗不能抵擋住遼軍,也就沒有大宋調解的餘地。這個道理是明擺著的,不必韓岡解說。就像西夏,當黨項人在銀夏慘敗之後,原本準備調解兩國紛爭的遼國,立刻出手奪占了興靈。
“兵貴出奇,臣也沒能想到遼人會去攻打高麗。高麗君臣恐怕正在看著宋遼交戰的大戲,做夢也想不到耶律乙辛會如此突然的轉頭東向。高麗敗局其實已經注定,唯一的問題,是耶律乙辛怎麼處置他們。究竟是滅國,還是將之收為近藩,如女直例,年年入貢。而這就要看高麗究竟能支撐多久了。”
“要多久?”
“兩個月。過去的半年多,遼國馬匹損耗極大,沒有得到充分的修養。今年入秋後再不給馬養膘,遼國軍馬損失將以十萬計,這個代價即便全奪高麗都抵不過。所以以臣之見,遼人的攻勢最多也隻能持續兩個月。如果能支撐到八月,高麗自安。也就有了朝廷出麵為其調解的餘地。”
“兩個月嗎?到八月也沒多久了。”
現在已經是六月底。等高麗求援的使節抵達京城,一個月就過去了。再過一個月,就能確認結果。
“有樞密分說,吾也算明白了。那就先做準備,待到八月,高麗國君若依然在位,再看看如何援助。”
但一旁的宋用臣覺得韓岡說來說去,他的意見依然是先看風色,跟之前宰輔們的觀點沒有什麼區彆——就是他宋用臣來,也是一樣的看法。高麗遠隔重洋,就算落在了遼人手中,對大宋來說沒有緊迫性。若說海路之近,遼南要近上十倍,高麗得失,非關緊要。本來就不用急——隻不過同樣的話,從不同人嘴裡說出來,份量是不一樣的。他這個閹人,當然比不過宰輔,而宰輔,則比不上殿中的韓岡。
問對用時不少,一番話後,皇後低頭喝茶,也讓殿裡的內侍給韓岡端上了茶水。崇政殿中靜了下來。皇城裡麵沒有點湯送客的習俗,但韓岡計算了一下時間,也不便再耽擱了,心想著是不是該告退了,總不能在崇政殿裡拉家常,他本身也想早點回家。
“聖人。”宋用臣彎腰,輕聲的提醒向皇後,之後還有不少事要做。若沒事,就可以讓韓岡退下了。
向皇後聞言一動,放下了茶盞。
“樞密。”趕在韓岡起身告退之前,向皇後又開口,“朝廷近來乏用,不得不鑄大錢充賬。此事樞密自是知道了,不知是怎麼看?”
‘果然還是要問。’
宋用臣轉頭簾外,隻見韓岡又坐直了身子:“施政乃是東府事,臣不敢妄言。”
“樞密近日在報上不是寫了一篇文章嗎?吾也拜讀了,一番道理說得很明白,就是吾這婦人也看得懂!”
“報上的文章隻是臣一孔之見。因格物而來,說的也僅是錢幣之源。並非議論朝堂政事。”韓岡在職權範圍上很努力的不讓人抓到把柄,用心和行動終究是有區彆的,至少建議說出前要兜個圈子,“而且在臣看來,朝廷要做的也僅僅要維持折五錢和鐵錢的信用。潞國公能做,政事堂的宰相和參政們也能做。韓、蔡二相公,曾、張兩參政皆乃賢良,此時當已定計了。”
“嗯。韓絳、蔡確都說了,朝廷今年在京畿征收的稅賦,當以折五錢占其半,十文錢的稅,必須是一枚折五錢和五枚小平錢。至於陝西的鐵錢,過去就是銅鐵錢各半,今年依然如此。”
古往今來很多有識之士,都知道如何維持貨幣價值,也知道信用是其中的關鍵,隻是把貨幣深入淺出的進行剖析,最後歸納成信用,為困擾儒家千年的義利之辨給出了一個還算合理的答案,韓岡是第一人。
向皇後並不知道這篇文章的意義所在,可既然接受了韓岡文章中的道理,當然也就想從韓岡那裡得到更多的指點。
“所以吾想再問問樞密,如此是否可行?”
“以稅賦保大錢信用,臣意亦如此。對於錢法,臣確是略有淺薄之見。其一,便是縱使市井之中錢價已賤,朝廷稅賦仍當以原值視之。折五便是折五,折十就是折十。而日後任何敢於上書將折五錢以折二、折三用者,當論之以法。”
在過去,遇到市麵上大錢貶值的情況,朝廷往往會因為一些人的上書將市價折減的大錢降值使用,而不是設法維持幣值穩定。仁宗時,陝西頻頻用兵,折五折十都發行過。尤其是折十錢,發行後就一貶再貶,從折十,變成折五,再變成折三,最後官方認定其降到折二,幣值方才穩定了下來。在這其中,因為發行大錢利益受到損害的陝西官吏們,在其中起了很不好的作用。文彥博當年力保鐵錢幣值,其實也是在跟衙門中的地方勢力在打擂台。
“是因為他們讓朝廷失信嗎?”
“正是。‘足兵足食,民信之矣’,此乃聖人所言治國之道。又有言:‘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敗壞朝廷信用,使國家失信於民,長此以往,何以立國,其罪雖死莫贖。”
韓岡的話,並怎麼不符合這個時代的認知。他做好了皇後猶豫的準備,但向皇後當場就點頭:“樞密說得有理,吾今天便讓玉堂那邊草詔……樞密的第二條,不知是什麼?”
“第二,就是防盜鑄。”
“……盜鑄一直都在防啊。年年都有被大辟的人犯,可是一直都是防不勝防。”
“不,那不是防,是禁!高牆深壘是防。論之以法是禁。禁令由來已久,而盜鑄不止,是事前預防不足之故。”
“那依樞密之見,當如何做?”
“鐵錢當以精工鑄造,楞廓一如法式。朝廷官坊,以精工聞名天下,遠非盜鑄者可比。若精仿,其獲利難抵人工、物料之費。若粗製濫造,又極易辨明,不至惑亂市井。陝西至和年間初行鐵錢,初時製作精良,故而銅錢、鐵錢市價如一。至和之後,鐵錢不複精巧,私鑄日多,其價亦僅為銅錢三分。所以要禁鐵錢盜鑄,隻需加以精工便可。至於大錢,也不難。改大錢樣式、材料,使之有彆於小錢。”
皇後聚精會神,“如何改?”
“奸猾之徒融錢鑄器,其本因就是錢價太賤,可供牟利。所以鼓鑄大錢勢在必行,折五錢該鑄,當十錢亦無妨。”在韓岡看來,一枚銅錢的麵值,至少要跟其中內含的材料市麵價值相當,而不是以官府直接從礦山收購銅料的價格來計算。這樣才能防止如今屢禁不止的毀錢取銅的行為,“可一旦鑄造大錢,又會有賊人去盜鑄。一枚折五大錢,論其材料僅當兩三枚小平錢。熔小錢,鑄大錢,其利倍之,鋌而走險者自是剿不勝剿。”
“樞密請繼續說。”
“銅有紅銅,青銅,黃銅,白銅之分。其區彆,隻在材料。如今市麵上的錢幣儘為青銅錢,所以能夠熔小錢為大錢。”
“隻要把大錢換成紅銅就行了?”
“黃銅更好。用真鍮鑄錢,折十是理所當然。”
黃銅錢至少在這個時代韓岡還沒見到過,但他前世的記憶裡,的確見過黃銅古錢,可能是之後幾百年的產物。而黃銅器,此時市麵上也有,隻是多稱為鍮石。色如黃金的,稱為真鍮,價格遠在普通銅器之上,以官造為多。可見用黃銅鑄錢,沒有任何技術上的難題。
紅銅是純銅,這個時代的銅合金還有青銅,黃銅,白銅。在韓岡看來,與其爭執於麵值,不如先從材質入手,讓人一眼可辨。後世的硬幣,一眼看過去,材質就不儘相同。或許內裡一樣,但外麵的鍍層始終有著區彆。小平錢是青銅材質,如果折五、折十錢是黃銅,想要將小平錢熔錢盜鑄成大錢根本不現實,能成功也無利可圖。
而且更大麵值的錢幣也可以打造,不一定是鑄。不過那要放在以後了,慢慢來。
韓岡入殿早就超過預定的時間了,宰輔問對極少有這麼長的。宋用臣有些心急了,接下來還有不少事等著皇後。
“聖人。”見議論錢法差不多了,宋用臣再一次提醒向皇後。
向皇後這一回終於點點頭,對韓岡道“樞密既然回來了,六哥的學業也要拜托樞密了。樞密可千萬彆忘了。”
韓岡起身行了一禮:“陛下之命,殿下所托,臣如何敢忘?”
注1:宋元以來我國航海者對於今黃海分彆稱之為黃水洋、青水洋、黑水洋。大致長江口以北至淮河口海麵含沙較多,水呈黃色,稱為黃水洋;北緯34°東經122°附近一帶海水較淺,水呈綠色,稱為青水洋;北緯32°-36°、東經123°以東一帶海水較深,水呈藍色,稱為黑水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