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是承諾在昨天補更的,不過有事耽擱了,要說聲抱歉,現在補上。一會兒還有一章。]
忻州的春風醉人,從五台山中流淌出來的淙淙溪水,滋潤著山下新近被翻耕出來的田土。
遭受過遼軍的肆虐的村莊,時隔多日終於有了炊煙。阡陌縱橫,第一批被安置下來的代州百姓,住進了草草修葺的房屋,同時也將春小麥的種子撒進了地裡。
站在田頭的農民們,望著這一片失去了主人後分配給他們的土地,眼神中有隱藏不住的憂慮,有遠離家鄉的迷茫,但更多的還是對未來的期盼。
雖然說到底在這不合時節的播種中,有多少種子能發出芽,並順利抽穗長成,許多人心中都沒有底。可是看到這些日子來,官府井井有條的安排,不折不扣達成的承諾,加上毫不慳吝的賑濟,對未來並不再是全然的絕望。
陳豐的臉上有了淡淡的笑容。並不是為了重新開墾出來的土地,而是為了人們臉上的希望。這段時間以來,他不知看到了多少張絕望的麵容,也不知看到了多少麻木到失去了表情的臉龐,來自於北方的侵略者,在這片土地上造成了無數的悲劇,這些許希望,比珍珠還要珍貴。也是對他的工作最好的證明——相對而言,那些詞不達意的奉承和討好,倒是讓他聽得生厭了。
‘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這是春秋時代就知道的遇到災荒時該如何做的手段。韓岡的做法一脈相承,但實際上要做到做好,可沒那麼容易。
韓岡不是宣撫使,按道理是不能乾預地方民政,所以安置流民的工作按道理是不便插手的。聰明的人也不會插手,當出了問題的時候,也就不用擔負責任。但韓岡還是派了陳豐等人巡視各處安置了代州流民的村莊,儘量配合甚至主導安置工作。
這是很蠢的做法,也並不合乎官場上推諉責任的習慣——看忻州知州賀子房聽說製置使司打算插手流民安置時興高采烈的樣子就知道,這麼做的到底有多稀有——但當這一回看到流民們徹底麻木的臉上多了一絲希望的時候,陳豐終於覺得這個決定或許並不是那麼的愚蠢。
不過陳豐心情輕鬆一陣後,又重新沉重起來。他可沒有多餘的時間耗費在這裡。因為他剛剛收到從前線傳來的公函,讓他和在太原的田腴準備好營地,來安置南下的阻卜部眾。
陳豐十多天前才從南麵才被調上來,不過之前也是一邊處理糧草轉運,一邊幫著安頓太原府的難民。太原府的差事剛剛告一段落,便被調來接手忻州,這一下子就更是忙得腳不著地了。
陳豐現在算是明白了,做了樞密副使的幕僚,的確是如同踏上了天梯。但想要再往上攀上去,就要付出過去擔任地方官員時幾倍甚至十幾倍的努力。
由此得來的回報,與其說是韓岡的恩賜,還不如說是自己努力的結果。韓岡所給的,隻是一個機會。
並不是說陳豐他不感激韓岡,但在韓岡門下,時常會感到難以適應他的行動風格。還有韓岡對工作投入的態度,也根本不像是一名重臣,這也讓他難以理解。但付出就能得到回報,已經讓陳豐覺得很是滿足了。
騎著馬在田頭繞了一圈之後,勉勵過負責代州流民安置的幾個官員,再聽了了從流民中推舉出來的鄉老們的彙報,陳豐便又匆匆趕著回忻州城。
這一路上他已經儘可能加快速度,但回到忻州城時,依然到了次日午間,從前一天中午到第二天中午,六十多裡的路程,竟然走了整整一個白天——春天時翻漿的道路,耽擱了他太多的時間。
冬天時,黃土夯築而成的官道被凍得結實如鋼。道路下的凍土融化,硬實板結的路麵變成了爛泥塘,馬車開過去,就是兩條深深的車轍,然後車轍便被泥漿水給填滿。有的路麵表麵上隻是一小灘積水,但積水之下,就是一個深可沒人的巨坑。這樣的道路不比冬天的河上冰麵更安全。
這個其實是困擾支援忻口寨的整條補給線的最大問題,大量馬車因此而毀損,同時糧草也因此受到大量汙染而損耗。為了整修道路,整個河東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甚至不比參與到糧草轉運中的民夫少多少。沙礫、卵石等修路的物資被消耗一空。但整條補給線,依然是如同一根被抽緊的細繩,隨時有繃斷的可能。
而在數以十萬計的民夫被調動的情況下,河東路還要進行春耕補種的工作,還要保證沒有受到遼賊侵略的軍州能夠正常生產、收獲。陳豐都有些慶幸了,幸好韓岡不是能兼理民政的宣撫使,否則以他的性格,肯定是所有的責任都擔負在身上。那樣的情況下,他們這些幕僚恐怕逼得上吊的心都會有。
還好眼前隻有這些事。
不過當陳豐趕回忻州城設在北口倉邊的臨時衙門時,連喘氣都還沒停下來,就又發現自己多了一樁差事。
“白都監在定襄那邊要糧?”
“是的。白老都監說,他馬上要入山剿匪,要好攜帶又能立刻吃的乾糒,不要米、麥。還有醬、醋,也要好攜帶的乾貨。”
乾糒就是乾糧,米麵做熟之後打製成型並曬乾,可以邊走邊吃。而便攜式的醬料和醋,則是用布匹浸透了之後曬乾,然後剪成一片片,吃的時候,將碎布丟下去就行了。說起來簡單,但要做起來就很費事了。不過陳豐這邊早就有了準備,隻要直接調撥過去就可以了,可是這些乾糧是忻口寨那邊需要的。
“白都監遣了誰來傳信?”陳豐問道。
“是白小衙內,正在州衙那邊。”
“白小衙內?是白昭信?”
“對。”一人嗤笑道,“就是前些天,拿了百多個山賊的首級來忻州耀武揚威的白小衙內。這一回又轉到定襄縣去了。”
白玉是陝西宿將,在熙寧初年就已經為都巡檢,隻是運氣不好,幾次大戰都擦肩而過,沒有立下多少功勞,最後被派來鎮守河中府。
直到這一次遼軍入寇,一下攻入了太原,作為長安東北門戶、位於汾河穀地的南麵出口的河中府的駐泊禁軍,便成了第一支北上救援河東的陝西援軍。
隻是白玉這一回的運氣依然不好,韓岡一直將他們留在了後方,甚至當大軍北上忻口寨的時候,遠比京營、河東兩軍更為精銳的西軍,還是落到了一個剿除太原匪患的差事。
一提起白玉,這邊的官吏就少有恭敬了。
跟在陳豐身邊的一名親信吏員冷笑了起來,“定襄那邊都靠五台山了,山上隻有和尚,哪來的賊?”
另一名小吏挑了挑眉毛,眯著眼笑,“賊禿也是賊啊……不過那是淫賊!”
“白都監若是能在五台大發神威,斬了大頭斬小頭,也算是還了文殊菩薩道場一個青天白日了。”
唐武宗滅佛,會昌法難。文殊菩薩這座道場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北魏時大寺三百六,蘭若無數,到了唐武宗後,就隻剩下位於深山中的三五座破廟。不過會昌之後,佛法重興,到了此時,又是漫山遍野的寺廟和僧侶了。
韓岡不喜浮屠,有一個說法是因為他祖上是韓昌黎【韓愈】的緣故。另外,也就是佛道不兩立,出自道門的孫思邈孫真人的私淑弟子當然不會與僧人多有瓜葛。什麼藥師王菩薩,那是賊禿往自己臉上貼金。為了迎合韓岡,他下麵的官吏,都不會明著說自己多信佛家,甚至其中的大多數會有事沒事諷刺幾句。反正現在的和尚不守清規的居多,不愁沒話說。
十幾名官吏在下麵吃吃而笑,陳豐的眉頭則越擰越緊,忽的暴怒起來,“說夠了沒有!?閒得沒事嗎?給阻卜蠻子準備的營地位置選好了?糧草都準備好了?水源都確保了?藥物和醫工都安排妥當了?我之前的吩咐都措辦完成了?!”他惡狠狠的掃過了一群愣住了的官吏,轟的一拍桌子:“什麼都沒做,還站在這裡嚼什麼蛆?!要是到了晚上事情還沒準備出個眉目,仔細你們的皮!”
一群人卷堂大散,隻剩下幾個陳豐的心腹在他身邊,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陳豐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
一個膽大點的低聲試探,“管勾,你可是樞密的心腹人,那白玉左不過一個赤佬,連樞密都不待見他。何必為了他發這麼大的火?”
“……這一位資曆老、官品高,在陝西人脈又深厚,樞密能將他一丟了事,但他可是我開罪得起的?”陳豐搖著頭,歎著氣,“我可不想開罪這位老將。誰知道他能不能請出韓樞密的親朋好友來為他討個公道?何況我可沒有進士資格,朝廷雖說右文左武,也不能讓我這個明經騎到一名七品宿將的頭上。”
陳豐說罷,瞥了幾名親信一眼,森然道:“白老都監的要求,必須不折不扣的完成。誰敢在其中作祟,就彆怪我不講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