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的要求,威勝軍知軍自無不允之理。
說起來,就算韓岡不問他,他也沒有乾涉的權力。名義上軍判官是知軍的幕佐官,實際上軍州屬官的任命,什麼時候需要經過知軍知州的許可了?那是流內銓、審官東院和政事堂的權力。
擁有便宜行事之權的韓岡自然也有,唯獨知軍沒有。
現在製置使給麵子,知軍又豈能給臉不要臉。
“公滿你呢?”
陳豐又怎會不願?機會有多難得,用腳趾想都知道了,謙虛了兩句,便點頭應下,“陳豐願效犬馬之勞。”
“很好。”韓岡點頭,“我忝為本路製置使,不能在威勝軍久留,明日肯定是要往太原去,公滿你且收拾一下,明日一早隨我北上。”
陳豐楞然,嘴張了開來,卻合不上去。
正待恭喜陳豐受到重用、而韓岡得一得力幕僚的威勝軍官吏們,也都愣住了。
韓岡眼神發冷,就連田腴都帶著冷笑。
權力與義務相對應,製置使有便宜行事之權,要負擔的義務自然也就遠比普通的經略使更重。成為製置使幕中一員,相對於好處,自然也有沉甸甸的義務。官職和好處不是天上掉下來了,要拿命來換的。
這算是給新人的第一課。
“萬萬不可!”出人意料的,卻是知軍跳起來了,“北虜既然已破是石嶺關,現在肯定是已經打到太原城下了。樞副身邊隻有十幾人,遇上北虜怎麼辦?一旦樞副在去太原的半道上有何意外,連累到河東局勢敗壞,以致於河北、陝西的戰局逆轉,這個責任可不是樞副一身承擔得起的!”
‘倒是會說話。’韓岡的心道。以大義相責,是下台的好台階。如果自己沒有一定要去太原的打算,就可以趁機下台了。
勸告人人會說。很明顯的冒險活動,當然要勸誡。出自知軍之口,卻是出乎意料。韓岡本以為陳豐會開口。要麼阻止,要麼讚成,剛剛成為自己幕僚,陳豐理應要表現一番,可卻是知軍來出頭。
韓岡看了陳豐幾眼,卻見他仍有些呆愣,暗暗地搖了搖頭。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雖有些眼界見識,但心性膽略還是差得遠。不過也不能求全責備,就當是千金買骨好了。
後世理所當然的自然地理常識,這個時代卻是極為稀罕而無人教授的知識。不是千年之後,能對山川地理有一定認識的在官員中都是少數,同時還要再了解一點軍事,就更加稀少了。陳豐能一眼看破遼軍應有的動向,這份見識還是很難得的。
“樞副何不留在銅鞮縣?等到京城的援軍,正好可以北上逐寇?”通判也在附和。
“既然已經受命退賊,豈能藏身後方?這樣如何激勵軍心民心?”韓岡笑了一笑,“進太原府城估計是來不及了,即便北虜會先攻榆次縣,也會在太原城外放上一部兵馬,但趕到太穀縣應該沒問題。”
太穀縣在太原府中,除了州治陽曲,以及井陘道上的壽陽外,城防是最堅固的一座,駐軍亦多。雖然從地理上,去祁縣或是乾脆到汾州坐鎮,更能接近關西,引來西軍支援,隻是汾州已經出了太原,而祁縣的城池並不堅固——韓岡雖然要維係河東的軍心民心不墮,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韓岡又道:“先前往太穀縣,便能先一步擋住遼軍南下的道路。當然,榆次乃至壽陽也要加強防備,需要有人趕去榆次傳話。”
知軍立刻道:“傳話之事事關重大,不可耽擱,下官這就安排人手。隻要樞副寫好公函,今晚便出城送去榆次縣。”
知軍行事乾練,也會說話,今天的表現也不差。已經有好幾人悄悄將視線投向方才剛剛被韓岡調走的陳豐。這位剛剛得誌的製置使幕僚的表現方才可是有些遜色了。
陳豐亦有知覺,倉促的說道:“除了榆次之外,還有西麵的汾州也需要提醒加強防備。那裡由汾水直通關中,隻有控製了榆次和汾州,北虜才敢放膽南下。”
陳豐的話一出口,韓岡的臉色一瞬間變了一下,挑選陳豐入幕府,是不是太過於草率了?千金市馬骨,買的好歹也是千裡馬的骨頭,不是劣等馬的。
西軍主力皆在興靈,銀夏兩處,短時間內調不過來。且剛剛打完一仗,也必須要休整一段時間。這一點,遼人不會不知道。在河東所屬兵力不足以兩路並進、同時攻城掠地的情況下,自然會掂量明白榆次和汾州的輕重,分出先後來。想要在官軍反應過來之前,提前占領榆次縣,再多的兵馬也會嫌少,除去壓製太原城的一部分外,剩下的州縣一時間就不會理會。
“至於太原,城高牆厚,遼人當隻會封出城中守軍的出路,不會強行攻打。”陳豐繼續說道,“所以隻要讓城中知道有援兵將至,便可穩守住太原城。”
“……說的也是,汾州那邊也的確需要提醒加強防備。”田腴倒是會維護新同僚的臉麵,因為這關係到韓岡的臉麵。
韓岡輕輕的搖了搖頭,汾州也罷了,通知一下也無傷大雅,可有些錯誤是必須立刻指正,這比個人的麵子更重要。
田腴看到了韓岡的反應,立刻改口,“不過太原就難說了……城中兵力不足的內情當會為北虜所探明,北虜多半會用重兵試圖攻下太原。”
論起軍事,雖然不是田腴的長項,但在韓岡身邊久了,也有一定程度的認識,話說得條條入理。不過這番話一說,就更讓人擔心起太原的安危來。威勝軍的官員們的神色又變得更加凝重起來,紛紛將望向韓岡,希望他能給出一個否定的答案。
“河東表裡山河,非騎兵用武之地。一直以來,河北才是北虜南下的首選之地。但如今局勢變易,河東這邊險關接連被突破,而在河北卻沒有打破邊界僵局,故此北虜必然會將主力轉移到河東來……或者說,已經轉移了,如此一來,北虜必然會有攻下太原的想法。”
遼人並沒有同時在兩個戰略方向上展開兵力進行大戰的能力。當他們在河東取得突破性的進展,河北那邊自然就會就降格成牽製性的戰場。太原城為河東一路重心,北接代州,南鄰中原,東有井陘通河北,西有汾河入關中,乃是四通之地,遼人怎麼可能放著不理?
“太原兵馬本來就不多,又調了半數去河北,剩下的已經不敷使用。可調去河北的兵馬又不能調回來,否則河北的戰局也有糜爛的可能……不管怎麼說郭仲通是不會同意從河北抽調兵力,若是通過朝廷公文往來,等爭出一個結果來,差不多就要到夏天了。”
韓岡之前曾建議不要調回河東派往河北的兵馬,這極有可能成為王.克臣推卸責任的借口。說這番話的時候,韓岡在心中也不禁感歎時局變化得太快,讓人意想不到。
他的一番話近乎危言聳聽,官員們更加不安起來。知軍和通判肚子裡都在咕噥,還是少說兩句吧,下麵的人膽都要給嚇破了。
“不過河東局勢表麵上看雖是危在旦夕,但依然有著反敗為勝的機會。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遼人越是深入河東,他們就越是危險。”韓岡的道理很淺顯,在座的個人很容易就想明白了,隻是他們依然豎著耳朵,聽著韓岡的接下來的話,“河東與河北不同,千裡平原上,騎兵能縱橫馳突,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但在河東,隻要卡住幾處險關要道,就是甕中捉鱉,關門打狗。”
“關門打狗?”韓岡的話很有趣,這讓原本嚴肅的威勝軍官吏們有好幾個都輕笑出聲。
不過關鍵的還是韓岡表現出來的心態。自收到消息後,依然能保持不急不惱,氣定神閒的表象,讓在場的所有官吏為之心折之餘,也放下了心來。
不過也有人腹誹,哪裡會有這麼好的機會?能守住太原就很了不得了,最多也不過是擴大一下收複的範圍,奪回一部分失土。
河東的將兵法推行的並不徹底,韓岡之前隻在緣邊各軍州和太原府中設立了七個將。當他準備整頓河東南部軍州的禁軍時,就被調回了京城。而他設立的七個將時所提拔任用的將校,正好就成了新任邊將的針對目標。沒被重用的被提拔,被重用的則打壓下去,都不需要去費心調查,直接看一看每個人前後的官職就可以知道了。
時至今日,韓岡為了提高河東軍的整體戰鬥力而團聚組建的七個將,可以說是給廢掉了大半。已經排不上用場。西軍一時間來不了、河北軍也回不來,隻剩京城和河東本地的兵馬,又都是一時間派不上用場。
很多人都明白這一點,韓岡卻笑道:“隻有一心想要把入寇的北虜全殲,才有希望將失土奪回。要是僅僅抱著保全太原的心思去打,結果肯定是將代州、忻州一齊丟在北虜手裡。”
田腴反應很快:“取乎其上,得乎其中?”
韓岡微笑點頭。
他的意思正是《論語》之中的‘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矣。’這一段所表達的道理。
說起來《論語》的確是本值得深思鑽研的經典,隻是被曆代儒者的過度解讀了,在後世才會弄得讓人有逆反的心理。
“話說回來,若真的有機會全殲北虜,我也不會放過!”韓岡咧開嘴,白森森的牙齒襯得溫溫和和的笑容一下變得猙獰起來,“既然來了,那就不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