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送走了準備跟韓岡一起北上的家丁,周南正憤憤不平:“難道朝廷就沒有彆人了嗎?!為什麼總是官人吃苦受累!”
教坊司的前任花中魁首,隨著年紀漸長,越發的成熟誘人,縱然是盛怒之中,依然是風情萬種,如同一朵怒放的玫瑰,讓人移不開目光。但她心尖上唯一的那一人,卻連一聲再見都沒有,便趕著出京,這讓周南出離了憤怒。
丈夫總是臨危受命,哪裡危險就被派去哪裡。出生入死的經曆,朝廷中哪個文臣能比得上?
“每次都是這樣。官人剛剛讓地方安定一點,朝廷就立刻過河拆橋,將人調回京城架起來。但一亂起來,卻又想到了官人。這不是明擺著欺負老實人嗎?!”
韓岡當然不是老實人,他的妻妾們都清楚。但韓岡一派為國無暇謀身的的作風,在連和平時出使遼國都視為畏途的文臣中,的確是十分罕見。每每臨危受命的情形,也讓人覺得這是朝廷欺人太甚。
“京中可用的統帥之才除了官人就隻有章子厚。可要是章子厚走了,誰執掌樞密院?薛向連進士都不是,官人又是新手,想要理順手上的事需要的時間不會少,西府之中離不得章子厚。何況章子厚隻在南方有經驗,官人可是久鎮河東。”王旖的解釋帶著無奈,卻又有幾分驕傲。
“是啊,朝廷缺人。平時還好,一遇大事,真正能派得上用場的也隻有官人在內的三五人!”嚴素心同樣為丈夫驕傲,但笑容卻是無比的沉重,凝聚在眼角眉梢的憂色濃得化不開。
雖然隻是少了一人,但這座院子卻一下就變得空空蕩蕩的一般,弄得她的心也是空落落的。看看最得丈夫寵愛,依然是小孩子心性的雲娘,也沒了笑臉,靜了許多。
隻要丈夫在家,就算是不聲不響的坐在書房裡麵看書,她們也是安心的。可一旦韓岡外出,就像房子少了主梁。
悔教夫婿覓封侯。不知為什麼,王旖的腦中浮起了這句詩,她很早就後悔了。就算掙回一個郡公,掙回一個國公又能如何?終比不得在家教著兒女讀書識字的時候。
“可要平平安安的回來啊……”她遠眺著天空,低聲念著。
……………………
“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個手短腳短身形也短的五短漢子幾乎是滾著衝進了八仙樓。
樓外的開寶寺鐵塔上的風鈴,隨著風聲清脆作響。而樓中則是一片人聲:“打聽到了?!”
隻要生活在京城中,就少不了有一雙好耳朵,哪個不知道今天肯定有壞消息入京了,市井中的氣氛都明顯不對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聲音低低的,“可河北那邊敗了?”
“不是河北。”那個身材五短的漢子聲音抖得厲害,兩隻眼睛睜得老大,凸起的眼珠子仿佛就要掉出來,“不是河北,是河東!河東丟了!!”
他用著介乎於尖叫和慘叫的聲音高喊著。
酒樓中的一群人都跳了起來,“怎麼可能?!”
那可是河東啊,有險關,有名將,前兩年還把契丹人打得跟狗一樣,砍了一堆腦袋,讓遼國的尚父吃了個啞巴虧,哪裡會這般容易就失陷,事前還連個風聲都沒有。
中年人指著五短漢子的鼻子:“孔二,彆亂說話啊!河東怎麼可能會丟?小心給抓到衙門裡治罪!”
“呸,俺可是聖人子孫,什麼時候亂說話過!”孔二氣得往地上吐了口痰,“李家哥哥,你老貴人多忘事,忘了俺那在皇城裡做事的表兄了?當真是河東丟了!”
李姓中年人默然。他是知道,孔二這個常在一起喝酒的街坊,的確是有個在皇城裡當差的表兄。
“這下可不妙了。”坐在店內深處的一個儒生打扮的老頭兒扯著花白的胡須,頭搖了起來:“其實五代時,從河東來的賊人可比從河北來得多。後唐的莊宗皇帝【李存勖】、後晉的高祖皇帝【石敬瑭】,還有後漢的高祖【劉知遠】,哪個不是河東節度使出身?就是北漢,也是抵抗天兵到了最後才被滅掉。遼人奪了河東,可比奪了河北更危險。”
老頭兒的話讓每個人都變得臉色蒼白。
“張先生,可彆自己嚇自己。河東失陷是真是假還說不準呢。”孔二聽了這話就又一下鼓起了眼,但那李姓中年卻當沒看到,“退一萬步講,就是河東當真失陷,朝廷裡麵也不是沒能人。”
“河東失陷這事多半是真。”老頭兒又說話,“你們怎麼不想想,開戰這麼些天了,遼狗竟然還被堵在邊界上。要不是他們用的是聲東擊西的計策,手腳怎麼可能會這麼慢?真宗的時候遼狗可是轉眼就打到黃河邊了。就算有神臂弓斬馬刀,但架不住遼人有快馬,見到堅城、軍陣就繞路走,如水銀瀉地,如何阻擋得了?現在打了這麼些天,遼軍也沒多走一步,肯定是佯攻。”
這張先生在八仙樓周圍的幾個坊中有些小名氣,一群人對他的見識都很佩服。聽他這麼一說,還殘存的一點僥幸之心,全都化為烏有。
當真是河東丟了!
“不過。”張老頭兒話鋒一轉,“現如今的朝堂裡麵,也的確有人能挽回河東的局麵。”
“是韓學士吧?”並不是人人都知道,韓岡就是從河東卸任下來的前任安撫,可遇到外寇入侵,人人都會盼著精通兵法的韓岡出來領軍,但韓岡還有另外一重身份在,“隻是皇後願意放人嗎?那可是關係到太子的安危啊。”
“那就不清楚了。過幾天就會知道了。”
“不用過幾天。”孔二搖頭,“早上就在崇政殿裡麵,皇後已經派了韓學士回河東救急!”
“韓學士又回去做了河東安撫使?!”一名酒客驚喜道。
“不是安撫使,是什麼製置使?而且皇後剛剛拜了韓學士做樞密副使。是樞密副使兼製置使。”
老頭兒皺了皺眉,這個沒聽過的職位,估計跟宣撫使差不多。
“既然韓學士出掌河東兵馬,援救河東,這幾天說不定就要點將了。”李姓中年道:“前幾日東門外校閱後,駐紮在白馬的一個將聽說就過河了。”
“這哪兒跟哪兒啊。”
“反正俺聽說上四軍這一回說不定也要出動。”
“胡說八道。捧日、天武、龍衛、神衛那一部是可以隨便亂動的?!除非天子親征,否則上四軍怎麼可能會出動?”
孔二則是狠狠的衝著地上啐了一口濃痰,也不顧身邊的小二皺眉苦臉看著臟兮兮的地麵,“都是那個什麼呂樞密害的,這一回,河東還有河北要是出了事,肯定要拿他的腦袋開刀。”
“河北彆擔心,有郭太尉在呢。方才甄老不是說遼人打得是聲東擊西的主意。河北那邊怎麼都打不大。隻要保住河東,遼人也就敗了!”
“說的沒錯!這兩年郭太尉就沒離開過河北,河北給他打造得跟要塞一般。但河東又豈是這麼好守的。”
“可不是有韓學士嗎?”
“要是韓學士一直都在河東,誰會擔心啊!給遼狗一對翅膀,也會被飛船給打下來!可現在他都離開兩年了,遼人也早熟悉河東的現狀”
酒樓中一時議論紛紛。韓岡到底能不能保住河東,一時間眾說紛紜,直至日暮。
夕陽的餘暉從西麵照了下來,一群騎手就在樓前的大街上揚鞭而去。
騎手人數近百,大街上是人人側目。畢竟隻要生活在京城之中,不會不清楚,出行時能拉起這等規模的隊伍,朝廷上也就那麼幾人。
“是金槍班。”
班直護衛在皇城外的駐紮地就在八仙樓附近,在八仙樓喝酒的人們,當然不會不熟悉班直們的衣帽服飾,那可是與普通士兵截然不同。
“怎麼這麼多?”班直是天家護衛,他們護送的豈會是尋常人,何況人數還不少,竟有四五十騎。
除了班直之外,還有二三十名身穿朱衣的元隨,就是沒看見清涼傘。不過從元隨的數目上看,肯定是執政一級的高官顯宦。
“這是往北去呢,莫不是韓學士?”一人猜測到。
“哪可能那麼快!?好歹也要準備個幾天功夫。哪能說走就走的。”
可也就在這時,二樓的雅座一片嘩啦啦的椅子響,從頭頂的天花板傳了下來。緊接著樓上的窗戶一扇扇的被推開,一連串的叫聲在二樓響起:“是韓三學士!”
“是韓玉昆!”
能在樓上雅座喝酒的不是富貴人家,就是官宦,見識自比市井中人要多,一眼就認出了名望日隆的韓岡來。
“阿彌陀佛。想不到韓學士將國事看得這麼重。”
“這一下河東算是能讓人放下一半的心了。”
樓下的酒客隨之轟動,就像在人群中點起了火,一下變沸騰了。隻是又是一句話,讓沸騰的氣氛冷了下來。
“放心什麼?堂堂樞密副使也走得這麼急。河東的局勢,肯定是糟透了。”那個老頭兒冷冷的說道。
軍情如火,當然要快。但快到韓岡這般,卻讓人們不得不為之動容。連樓中的慣常見的嘈雜,此時卻化為了寂靜。
“阿彌陀佛,佛祖在上,惟願韓樞副能旗開得勝。”李姓中年口宣佛號,為韓岡祈福。
得他提醒,其餘人眾也紛紛為韓岡向諸天神佛祈求勝利。
暮色蒼蒼,馬蹄聲聲,韓岡就在京城軍民的希冀和擔憂中,馳離了東京城,趕赴山嶺重重的北方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