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正炙。
戰局始終沒有打開,一隊一隊的騎兵被投入戰場,卻像是落入了磨盤,轉瞬就不見了蹤影。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冬日晝短,已經是午後時分。宋遼兩軍已經廝殺了半日之久,這場會戰卻仍看不到終結的跡象。
種建中手持雙刀衝殺在戰場中。鮮紅的戰袍被血染得泛黑,臉頰上的一道長長的傷口,血肉外翻,深可見骨。
呼吸仿佛帶著火,灼燒著喉嚨、灼燒著氣管、灼燒著肺,渾身如同水淋,浸透了汗水。他胯下的戰馬,口鼻中噴出長長的白氣。半日的戰鬥,種建中已經換過了兩匹馬,這第三匹看樣子也已經快要支持不住了。
一刀將對手的右臂斬下,另一把刀隔開了一支流矢,又低頭讓過迎麵而來的刀鋒,但背後一聲風響急撲而下,那是鐵鐧破風的聲音。風聲猛惡,種建中渾身寒毛豎起,閃避已是不及,埋下頭聳起肩膀,將背甲架起,硬生生挨了這一下。
力逾千鈞的一擊重重的打在了種建中的後背,厚實的背甲被砸得反彎過來,一股腥甜隨即湧上喉間,人也一下趴在了馬背上。胯下的戰馬腰背一沉,希律律的慘叫了一聲。
種建中緊緊咬著牙關,反手揮起一刀,隻聽得一聲馬嘶,眼角的餘光便看見追在身後的戰馬人立而起,將馬背上的騎兵拋到了地上。
衝得太快了,口角溢血的種建中直起腰背環顧左右,心中頓時一冷,竟是孤身一人陷入敵軍重圍之中。跟隨著他的一眾騎兵,全都沒有跟上來。周圍的遼兵看著種建中皆是雙眼發亮,身上甲胄和戰馬讓種建中如同一顆石塊中的寶石般顯眼異常。
隻是絕望的情緒還沒有來得及騰起,下一刻,包圍圈一角上突然亂了起來,一隊黨項騎兵蒙頭蒙腦的衝入了戰圈。
種建中見機立刻靠了過去。黨項話他也能說上兩句,加上身上的將軍甲式樣特殊,這兩日見過的人不少,吼了兩聲,便順利的融入了這一隊黨項軍中,甚至反帶著他們衝散了包圍上來的一隊遼兵,救下來被困的部下。
戰場中央的兩方軍隊已經混做了一團,種建中躋身其中,前一刻還是一舉擊潰來敵,下一刻,就轉被人追殺。時時刻刻都能看見騎兵落馬,然後被飛馳的戰馬重重的踏過去。
沒有步兵壓製的戰場,顯得分外慘烈。步調和節奏已經遠遠脫離了任何一方的控製。
當種建中帶著殘部撤回來的時候,口鼻帶血,身上臉上儘是紅色黑色的血漬,分不清是他本人還是從被他斬殺的敵人身上沾上的。他的部下們也是一樣人人帶傷,個個沾血。一隊遼兵追在他們的身後,數百騎縱馬狂奔,緊緊咬著不放。看樣子是準備趁勢攻入種諤和帥旗所在的中軍。
“亂我軍陣者,皆殺!”
種諤心如鐵石,文然不動。即便侄兒狼狽而歸,被遼軍追在身後,他也隻是命令前方列陣的預備隊舉起手上的神臂弓。
種建中很了解他的叔父,並不敢衝擊中軍,一見友軍就要射擊,立刻撥馬轉向,帶著所部殘兵從陣前橫過,縱然有十幾騎轉向失敗連人帶馬滾翻在地,卻也正好把身後的追兵暴露在了鋒矢之下。
箭發如雨,衝在最前的一隊追兵在瞬息間灰飛煙滅。
今天一戰,宋軍的傷亡不在少數,種建中幾次領兵衝殺,他帶下去的騎兵回來的已經不足一半。
種諤身邊也隻剩最後一支作為預備隊的選鋒沒有動用了。不過他們也是幾次下馬列陣,就跟剛才一樣,用神臂弓射退了好幾支衝到近前的遼軍。
種諤是以自身為餌,隻留下了一千多預備隊,吸引遼軍以他為目標。但遼人在箭陣前吃了兩次虧之後,便果斷改攻向了兩翼的葉孛麻和仁多零丁,隻留下三千多人馬,牽製種諤的中軍預備隊。不是種建中的回撤讓遼人看到了機會,方才不會有人貿貿然直衝向種諤的軍陣。
遼人仗著兵多,開戰前就派出了幾支偏師,不過給提前占據戰場外幾處戰略要點的黨項軍阻截在東南方。開戰後,遼軍又派了兩個千人隊,試圖直接繞向種諤的背後。不過黃河在進入賀蘭山下之後,河道一分四五,多條平行的徑流在興慶府外穿過肥沃的平原。興慶府外的兩條徑流之間,便是今日的決戰之地。遼軍騎兵要想從戰場邊緣繞道宋軍背後,就會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穿行在冰結的黃河上,速度不會比步卒更快,被種諤派出的騎兵拿神臂弓射了回去。
種建中此時已順利的撤到了後方,包紮好了傷口,留下出戰的士兵休整,自己換了一匹馬後,又回到了種諤身邊。戰火如荼,等回過氣來,他還得再領兵衝鋒。
種建中在大纛下遠觀戰場,無論左翼右翼,攻守之間還算是井然有序。隻有中軍這邊,打成了一團漿糊。宋軍作戰,一貫講究陣法謹嚴,可當麾下軍隊的主力由步卒換成了騎兵,卻變得紛亂不堪。
仁多零丁和葉孛麻都支援了種諤一千多兵,都能算得上是精銳,裝備齊全。可這批黨項人指揮起來卻是阻手阻腳,要不是種建中和一眾宋軍將校在前麵的奮戰,加上種諤留在手中的底牌押陣,中軍這邊應該是第一個退敗的。不過現在卻是右翼的陣線退後太多了。遼軍的前部,離葉孛麻的大旗隻剩百十步。
“葉孛麻支撐不住了!”種建中的心提了起來。
“不,他還能撐得住。”種諤說道,音調沒有一絲改變。
一聲長號直衝雲霄,從葉家將旗下衝出來了一隊具裝甲騎,騎手全副武裝,連戰馬的前胸都掛著一塊如盾的甲片。隻有兩百不到的樣子,卻不費吹灰之力便擊潰了迎麵而來的遼軍。
人馬皆著甲的具裝甲騎,總是一支騎軍中最精銳的部分,葉孛麻分明是將老底都拉了出來。
“高遵裕做得好啊!”種諤誇了一句遠在京城的老對頭,
黨項人也在拚命了。對他們來說,不勝即死。如果這一戰贏了,就有討價還價的餘地,萬一敗了,難道還能退回青銅峽去?那時候,宋人說不定會將他們的頭顱送去遼國,請耶律乙辛消火。
在裝備上,遼人比起黨項人並不占據優勢,遠遠輸給宋軍。在最精銳的騎兵上,宋軍和黨項軍稍遜一籌。但整體實力卻不輸連老弱都征發起來的三萬頭下軍。隻是仗打到現在,遼人的傷亡可能更大一點,但兵力少了三分之一的大宋黨項聯軍卻很難比遼軍支撐得更長久。
“看出了些什麼沒有?”種諤還有心關心侄兒在這一仗中學到了什麼。
“騎兵不是這樣用的。”種建中搖著頭。
百裡為期,千裡而赴,出入無間,故名離合之兵。騎兵應當覷準敵軍的弱點呼嘯而來,遠飆而去,不應該是在戰陣上聚成一團的廝殺。也就是當學習遼人的戰法,而不是將騎兵當成步卒來使用。
“戰法若學著遼人,打起來那就是有敗無勝了。眼下的對陣廝殺,倒是遼人更吃虧一點。不把兵力克扣到兩萬,耶律餘裡豈會出來迎戰?”種諤話聲突地一頓,接著立刻陡然高了起來,“仁多也開始拚了!”
遼軍的右翼正在潰退,在葉孛麻打出了最後的底牌之後,仁多零丁也將他手上的具裝甲騎都放了出來。來自左翼的喊殺聲一下高了十倍,整整三個百人隊,抓住了遼軍陣線上的一個小小缺口,直衝而上。如熱刀切開牛油,迎麵的遼軍紛紛退避,給狂飆突進的他們讓出一條路來。而躲避不及的,便在鋒刃之前被斬得粉碎。
大公鼎就在亂軍之中,竭力想要維持住戰線的穩定。渤海人在遼國中,算是戰力最弱的一支。他率領本部對陣宋人左軍,支撐到現在已經是超水平發揮了。
“大帥,我去幫把手。兩百人就夠了!”
“遲了。”方才一瞬間的興奮消失無蹤,望遠鏡的鏡片緊緊壓在種諤的眼眶上,攥著鏡筒的手青筋浮凸,“我給你五百人也沒用。”
耶律餘裡的中軍出動了,奔出去救援大公鼎和他的渤海兵。仁多家具裝甲騎的衝擊,也如同衝入雪中的馬車,速度一點點的慢了下來,很快就被見勢不妙的仁多零丁收回去了。
遼軍也在收回戰場上的軍隊,混亂的中軍在種建中回過氣來之前,已經變得涇渭分明。後撤一步的遼軍用馬弓將追上來的宋人及黨項人拒之門外。
“不要追了!”
種諤發布命令。他留下的預備隊紛紛上馬,上前接應戰場中的袍澤們回來。激烈的戰事稍稍平息了一點,雙方都需要有一個喘氣的時間。
這是一場決戰是事前難以想像的漫長。不過論起韌性,種諤相信他手下的士兵要遠遠超過遼軍。看看天色,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重新穩住陣腳之後,還能再繼續進攻。
必須要有一個勝負出來!他絕不會答應就這麼結束這場決戰!種諤決心要趕在呂惠卿的命令到來前打贏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