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韓岡的書房中燈火仍明,王旖正拿著家裡的賬本給韓岡審核。
年終關賬是定例,韓岡記得他曾經開玩笑說把關賬的時間改在年節後,省得年節前一堆事擠在一起,但終究還是抵不過習慣。
王旖等幾個妻妾辛苦,韓岡是甩手掌櫃,家裡的內賬從來不摻合,聽過結果就行了。王旖她們辛辛苦苦做好的賬本,韓岡瞥了兩眼就丟到了一邊。
每到這個時候,王旖看到悠閒自在的丈夫,氣便不打一處來。而且這兩天正鬥著氣,白天韓岡去送了王安禮,又陪著小心,心情稍稍好轉。可這一下,心情又壞了起來。
“這是何矩送來的信,是義哥的。”韓岡適時遞上一封信。他知道,王旖喜歡自己跟她商量家裡的事情,而不是一直被瞞在鼓裡。夫妻多年,想讓妻子心情變好,韓岡還是清楚怎麼做。
王旖接過信,看了兩眼就知道是在說玻璃工坊。有關此事,韓岡跟她說過不少。乍看是不以為意,但幾行之後,一個巨大的數字讓她猛吃一驚。
“論錢二十有七……萬萬!”王旖震驚於這個數字。
“說貫。說錢聽起來像是朝廷給賞錢呢。”韓岡更正王旖的說法,“義哥是故意這麼寫,糊弄人用的。”
朝廷賜錢,總是習慣往大裡說。一百貫、兩百貫,‘百’字頭打轉,聽著就可憐。十萬錢、二十萬錢,一用上‘萬’字,那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境界了。
當初太子趙傭種痘成功,天子賜錢三十萬。因為給太子種痘的緣故,韓岡得到了三百貫的賞錢。兩種說法,自然是前一種更能體現朝廷的慷慨。
國初時,曹彬領軍滅南唐,太祖皇帝賜錢二十萬。曹太尉攻下南唐的賞錢就這麼多,這是用使相【節度使兼宰相】的職位換來的。聽起來有個萬字,還能過得去。如果換成二百貫,朝廷待人苛刻可就昭彰於世了。
這可能是漢唐時遺留下來的習慣,總是一錢兩錢的來算。但在如今的大宋,商業發達,遠勝漢唐。民間的商業往來時,都是用多少千,多少緡,多少貫來計算,從來不用一錢兩錢的單位。
不過話說回來,不論是二十有七萬萬錢,還是兩百七十萬貫,都是很驚人的數字。
仁宗皇帝大行後,朝廷給出的賞賜比這個數目要多一點。英宗在位隻有三年多,因為收支一直都是赤字,國庫空虛的緣故,大行後賜予臣下的錢絹,不到百萬貫。當今天子對國庫空虛的第一印象便來自於此,由此耿耿,一心變法又豈是無因?
“怎麼會這麼多?!”
“想想天下有多少人。”
眼下馮從義在信中說的兩百七十萬貫,是他估算的玻璃工業一年的收益。由此推證,工坊和配方的價值更在其數倍之上。
不過工坊的價值這個時代沒有確定的評價標準,尤其是韓岡總是喜歡玩技術擴散,到了現在,甚至吸引了不少豪商,一起出錢研究更新的工藝,然後一同分享成果。就如透明玻璃的製造,要不是有二十多家雍秦豪商出人出力,很難這麼快就利用鞏州的當地原材料,找到能派得上用場的工業配方。
玻璃製品一旦普及開來,馮從義估算為一年最高能有兩百七十萬貫的收益,隻不過這屬於所有的參與者,同時還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進來分賬。
而掌握在韓岡手中另一數字則是五十萬貫,是馮從義估算的最低值,卻沒有對其他商家公布。說起來這樣的估算很不靠譜,幾乎是拍腦門出來的,在馮從義那邊的理解,讓他估算出來一個二百七十萬貫,是韓岡打算用來誘人入彀的手段。
“兩百七十萬貫……”雖說韓家的家底豐厚,韓岡過去也曾自言有形無形的資產價值千萬,但再看看一年兩百七十萬貫這個數字,王旖還是吃驚非小,又問了一遍,“真的有這麼多?”
“普惠天下,當然不是一蹴而就的。若是有個二三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發展,還差不多。這可是一個不下鐵器的大產業。”韓岡笑道。
“官人就不想將兩百七十萬貫儘收宦囊?”
“笑話。吃不完用不完存在地裡嗎?為夫希望看到的是一門興旺的產業啊……我沒有嶽父敢與天下士大夫為敵的膽魄,但如何解決問題的想法還是有一些。”韓岡很佩服王安石的品德和胸懷,更加佩服他的強硬,但韓岡自知學不來,他的倔和王安石的倔,完全是兩回事,“新的土地,新的產業,更加暢通的水陸交通,這些都是能夠給朝廷帶來豐厚收入的手段,民不加賦,而國用自足。隻是要有耐心,十幾二十年的去培養和等待。”
這是以前便陸陸續續跟王旖提起過。她點點頭,丈夫胸懷天下,這是最讓王旖自豪的地方。
“但現在說還是空話,事情要一步步的去做。”韓岡的想法很多,但都需要大量的時間。
再比如雍秦商會,內部的信用借貸很早就有了,京城和陝西幾個要郡的飛錢業務則在籌備中。儘管還是苗頭,但正規化組織化的金融財團也就在這兩年將會有一個初步的雛形,這是現實的需要。
馮從義已經寫信來商量過好幾次,韓岡倒是讓他慎重再慎重,一步步走得穩一點。
說實話,通過質庫、放貸得錢太容易了,對普通百姓的借貸要與官方的便民貸競爭,很是麻煩,而對商業夥伴的借貸,則沒有任何阻礙。隻要對借貸後的夥伴,分享一部分雍秦商會手中的信息和交流資源,壞賬的幾率將會很小。而飛錢,更是紙幣的雛形,鑄幣稅這個進項都能輕鬆超過幾十萬貫。韓岡隻擔心馮從義和其他有份參與豪商看到錢來得太容易,便把實業拋到了腦後去。
“治國平天下,為天下開太平,都不是空口說白話。當年天子問政,司馬君實說是‘修心之要三:曰仁,曰明,曰武;治國之要三:曰官人,曰信賞,曰必罰。’但根本就沒有實際施行的條貫,光喊空話誰不會?有用嗎?”韓岡搖頭,“哪比得了嶽父,是真正願意不惜聲名去做事的。天子任用嶽父,而將司馬十二放到陝西,最後甚至安排在了洛陽,豈是無因?實在不能做實事。”
王旖微笑了起來,她能感受得到丈夫對父親的敬佩是真心實意的。雖然道統不一,但依然是爭之以公,而不是指斥對方人品那樣下三濫的攻擊。
看到妻子心情轉好,韓岡也安心了下來。家宅不寧,可是讓人頭疼。
隻是說給妻子聽的,還是藏著掖著許多。韓岡現在已經清醒的認識到,他所主張的工商業再繼續發展下去,必然會受到習慣與文化的拖累——無論是交州的種植園,還是熙河的工坊、棉田,對人口的需要幾乎無窮無儘,但這個時代的文化還遠遠跟不上韓岡想要達到發展速度。
這段時間以來,韓岡一直都在思考,隨著地位越來越高,看待問題的角度也就越來越寬廣。必須要有一個綱領,或是說理論,來合乎情理的改變如今的意識形態,支持國家走上以工業擴張和發展的道路。雖然還不是很急迫,但這是一個無法逃避的問題。
話說回來,這些也不是當務之急。
當務之急是遼人。韓岡身上的差事逃不掉。
遼國的正旦使蕭禧再過幾日就要進京了,現在估計已經到了大名府。以耶律乙辛的老辣,或者說老奸巨猾,他不會糊塗到以為隻用一個蕭禧就能敲到多少好處,尤其是他派出蕭禧前,還不知道大宋天子成了廢人。一個理所當然的推斷,就是邊境上肯定會有動作。
不過親自赤膊上陣的事,耶律乙辛多半還不會做,他應該還沒有做好讓宋遼兩國陷入戰爭的準備,驅動附庸或是代理人的可能性更大一點——之前他就玩過這一手,現在自然可以繼續這麼做。
所以不是河東,就是陝西。
要麼是在勝州的黑山黨項,要麼就是青銅峽的那一批餘孽。
韓岡對此還沒有跟章惇商議過,前些日子各種事忙得厲害,一時忘了。而且當也不需要商議,章惇不會想不到。即便想不到也會有人提醒他,劉仲武在應理城不是沒有來由的,章家的門客中也頗有幾個了解西事、北事的行家。
在河東那邊,韓岡有折家做耳目,陝西更是自留地,比隻有劉仲武的章惇要強得多,至於河北,還有在定州的李信。
他準備明天向皇後和西府申請,查閱主管外交往來的樞密院禮房積存的情報。
再過幾日,順豐行那邊應該會有消息傳來,配合樞密院禮房的情報,至少對眼下的邊疆形勢能有一個完整的認識。比如如遼國在邊境的動向等等,在與蕭禧談判時,是必須掌握的情報。
隻是想到這裡,韓岡突然間就有些擔心了。
皇後準備好了沒有?
讓自己做館伴使的理由是可笑的防止太子被契丹人煞氣衝撞——說起來要是自家接了樞密副使的差事,館伴使就做不得了,沒有執政去陪客的道理——對邊境上可能會有的衝突,則提都沒提過。
要知道,遼人甚至會因為探知天子中風,而立刻大動乾戈。
這樣的準備,皇後做好了沒有?!
……………………
皇後此時正在燈下苦惱。
擢韓岡為樞密副使的第五封誥敇已經寫好了,但白麻詔書拿在手中,向皇後卻是心煩如麻。
她知道,韓岡肯定還是不會接詔。
那接下去該怎麼辦?
總不能學王安石當年逼韓岡去橫山那樣吧,願意做得做,不願做還是得做。堂堂樞密副使,千萬文武官求也求不來的清涼傘,能強逼著人接下來嗎?這可是國家名.器啊,丟臉不是丟到家了
倒是王珪和呂公著的辭章,已經慰留了三次,差不多就可以應允了。她已經用朱筆批了兩個可,下麵就可以發下去,讓翰林學士起草兩人的新去處。
自家的丈夫到底是不是有心讓韓岡做樞密副使?以韓岡的身份,做天子蒙師,侍講資善堂綽綽有餘,也是讓人安心。偏偏要加上兩個同僚,一個是嶽父,一個是師長,這讓韓岡怎麼想?
給個樞密副使算是補償嗎?
想想人家的脾氣。跟王安石一模一樣。這樣的手段能亂用嗎?
前兩天,一聽調曾布回來做參知政事,拗相公直接就找上門來了,在禦榻邊氣得黑臉變白臉,她在旁邊看得都心驚。
最後肯答應下來,那是念在舊日情分上,看到丈夫現在模樣,心裡難受,不想再爭下去了。王安石的心態變化,向皇後在旁邊看得最是分明。
這是何苦呢?
向皇後想著,將心比心,難道就不能讓王相公、韓學士這樣的忠臣儘心儘力嗎?
放下韓岡的誥敇,向皇後又拿起放在最上麵的一份奏章,臉色陡然變了:“樞密院是怎麼回事?!這件事怎麼不早報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