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宰相?
皇宋官場是以是否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一頭銜為標準。
此時並沒有宰相這個名稱的官職,隻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有這個頭銜的便是在政事堂中平章軍國事的真宰相。
王安石的開府儀同三司,可以比擬三公。富弼、文彥博更是還加了侍中、司空的階官,也可算說是宰相。如果上朝的話,他們排位絕對是在執政之上,甚至可以是在宰相之上,但他們絕不是真宰相。
如果政事堂中有多名宰相,要區分高低,則是看加銜,昭文館大學士是首相,監修國史是次相,集賢院大學士則是排在第三。不過這幾年王珪為獨相,所以儘管隻有監修國史一職,但依然還是首相。
韓岡本以為王安石今天拜見天子,被天子托孤當是理所當然。加上王珪昨夜的過錯,自家的嶽父當能第三次宣麻拜相,充任正好空缺的昭文相,成為首相。
但現在卻變成了平章軍國重事。乍聽起來這一職位是要在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上,而且從情理來想,也絕不可能比王珪要低,隻是韓岡總覺得有些不對。
“敢問殿下,可是平章軍國重事?”韓縝發問,重音落在了‘重’這個字上。
“正是。”向皇後回話道,“官家以王相公昔日曾總文武大政,望其今日謀議廟堂,製馭中外。並準其六日一朝,上殿不趨。”
韓岡頓時恍然。他做官也不過十年出頭,年資隻有眾宰執平均數的三五分之一,對官製的了解還是比較欠缺的,反應比其他人要慢。但向皇後既然說到了這一步,也不可能還不明白。
王安石不是宰相。
趙頊終究還是沒有讓王安石第三次出任宰相。而是給了看似地位更高,但實權卻遠遜的平章軍國重事。
沒有‘佐天子、總百官、平庶政、事無不統’的權力,隻是參讚軍國重事,為天子和垂簾皇後備谘詢所用。鈞衡朝堂,卻不掌實務。對於想保證朝局穩定的趙頊來說,這是個很好的任命。
韓岡朝王珪的方向看了看,能看得出他是鬆了一口氣。
如果王安石來了,他肯定就得走了。但王安石僅僅是平章軍國重事,那麼王珪就可以繼續當他的宰相了。
尤其是以王珪今天的表現來看,說不定還真能繼續留任個一年半載,甚至可能會更長——平常的時候,恭順聽話的臣子從來都是最受君王喜愛的宰相類型。
朝堂庶務總於王珪之手,而軍國重事又有王安石來參讚,浮動的人心也有王安石來鎮壓。朝政當可以安穩。
不過王珪是不可能繼續擔任唯一的宰相,肯定得有人去分王珪總理庶政的權力。這兩天學士院就回鎖院了。
至於司馬光,儘管他擔任了太子太師,但如今依然是新法為國是,舊黨便不會有機會。見一見皇帝,就可以再回洛陽修書去了。
趙頊這是殫思竭慮啊。隻是對於中風患者來說,這般耗用心神,可不是一件好事。也不知道這樣下去,還能維持多久。
但韓岡也明白,在後世,普通的官員退休後都有可能大病一場,如果讓一名曾經掌控萬裡疆域、億萬子民的皇帝放棄權力,能安心養病的可能實在是很小。
“官家既然已經任命王相公為平章軍國重事,北境守備等事,可待明日其上朝後再議。至於之前所說的遼使之事……”向皇後也不等所有人消化掉天子給王安石的這項任命,開口點起韓岡,“韓學士,不知你如何作想。”
韓岡起身行禮:“臣願為殿下分憂。”
“隻是太委屈學士了。”向皇後歎了一聲。她說的委屈究竟指的是什麼,所有人都明白。擔任了館伴使,肯定要接手翰林學士一職了。
翰林學士都是委屈,如果向皇後的這句話沒頭沒腦的傳出去,不知有多少連侍製一職都隻能遙遙眺望的文臣會破口大罵。但讓一個辭掉了參知政事的殿閣雙學士去做翰林學士,那的確是委屈了。
而且韓岡昨夜在福寧殿中的所作所為,不僅僅是功勞,而是對天子、皇後和太子的恩情了。那是呂端之於真宗、韓琦之於英宗的恩德。韓岡所做的,絕不下於他們兩位名相。
“為君分憂,乃是臣子的本分,豈能當得‘委屈’二字?!”韓岡謙遜了兩句,便告辭道,“遼使之事既已議定,臣請告退。”
蘇頌也站起身:“臣亦請告退。”
既然麵對遼國使臣的人選已經確定,至於邊境上的準備,又是決定等王安石這位新晉的平章軍國重事明日上朝後再作計較,韓岡和蘇頌自然也不方便久留。恃寵而驕,絕不會是好事,再多的情分都會消磨殆儘,韓岡很明白這一點。
韓岡和蘇頌離開了崇政殿,王珪便出班明說了:“韓岡既然已經接下了館伴使一職。這翰林學士就必須要加上,以免為遼人小覷了去……隻是韓岡之前辭以不擅詞章,以臣之見,不加知製誥便可。讓其仍任舊差,隻加翰林學士一職。”
翰林學士如果不帶知製誥,那麼就不能算是執掌內製的內翰,而僅僅是單純的館閣之職而已。就跟龍圖閣、端明殿一般。
若是任命韓岡為翰林學士,又照常例將其身上的館職給削去,不論是一個還是兩個,那都是極為明顯的貶斥,向皇後怎麼也不可能批複這項任命。必然要保留韓岡之前的端明殿學士和龍圖閣學士,再加上翰林學士。
隻是這麼一來,那韓岡就是身上有三個學士職了。
不過堂上的幾名宰執都視其為理所當然。儘管是一人手握三學士,但韓岡正得聖眷啊,定儲之功誰能無視?怎麼說都夠資格了。而且端明殿本就是給老資曆的翰林學士,或是翰林學士承旨的加銜,反過來也不是不可以。這項任命,不要說是崇政殿裡,就是在朝堂上,也不會有反對的聲音。
但屏風之後,卻安靜了很長時間。過了半晌,宰執們才聽見了向皇後的聲音:“記得王韶曾經擔任過資政殿學士吧?”
向皇後對河湟功成的印象很深。那是當今天子手上的第一份說得過去的開疆辟土的功績。是在王韶、高遵裕失蹤了多日,朝堂上都陷入了絕望之後才傳回來的喜訊。讓趙頊整整興奮了半個月之久。給王韶的賞賜也是一加再加。給王韶的資政殿學士的任命,就是在她的眼前定下來的。
資政殿學士原本是給卸任執政的貼職,但王韶因河湟軍功得授資政殿學士,從此之後,便沒有了必須擔任執政的約束。韓岡多年的軍功積累起來早已不輸當年王韶,這一回的定儲之功,更是獨占鼇頭。更重要的是就在昨夜,韓岡竟然推掉了參知政事的位置,這個舉動讓他的名聲好得不能再好了。三十歲不到的執政,在國史中都可能是獨一份,能千古留名的。而推辭了這項詔命,王安石多年拒絕入京為官也遠遠比不過。
司馬光當年為爭變法事,兩辭樞密副使一事,就是在他的國史本傳中也會大書特書一筆。他的門下弟子也沒少拿著宣揚。而韓岡為爭國本,辭了參知政事又是什麼境界?同是執政,兩府副職,樞密副使可是比參知政事硬是要低上一級。彆的不說,樞密使是被歸入執政的行列,而不是宰相之階。
既然韓岡辭了參知政事,改一個資政殿學士來平衡翰林學士的任命,也不是說不過去。
王珪躬身回道:“資政者,備顧問者也。以韓岡之能,當無不可。”
蔡確卻有幾分猶疑,向皇後並沒有將話說清楚:“韓岡此前已是端明殿學士兼龍圖閣學士。如今又將身任玉堂之選。臣敢問殿下,可是將端明殿改資政殿?”
屏風之後,有幾分不自信的聲音響起。向皇後問道:“可以兼任嗎?”
崇政殿中一時間沒了聲音。
如果是將端明殿改成資政殿。資政殿學士兼龍圖閣學士兼翰林學士,說起來跟之前差不太多。就算變成是龍圖閣改資政殿,讓韓岡雙殿一堂也還是能說的過去。
但如果按照皇後的心意,再加上一個資政殿學士呢?
資政殿學士,端明殿學士,龍圖閣學士,再加上翰林學士。也就是說,一人身兼四學士?!
每一名宰執都在數著指頭,觀文殿、資政殿、端明殿,龍圖閣、天章閣、寶文閣【注1】,再算上玉堂翰林學士院,殿閣之選加起來也僅有七任,即便將觀文殿和資政殿獨有的大學士一並算進來,也不到十數。
而韓岡……他一人就要占了近一半去?!
注1:在元豐年間,北宋有學士任的殿閣就隻有這六處。紫宸殿學士、文明殿學士都是觀文殿學士的舊名號,宣和殿、保和殿、延康殿,則是徽宗時所立。而閣,是保存先帝的禦書、禦製文集、各種典籍、圖畫、寶瑞之物,以及宗正寺所進宗室名籍、譜牒等物的場所。在神宗之前,隻有太宗的龍圖閣,真宗的天章閣和仁宗、英宗的寶文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