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禦前的時候,兩府已經安排了宿直的人選。
當韓岡與藍元震一齊抵達今天的住宿的地方——與福寧殿隻有一牆之隔的小殿——就發現王珪和薛向已經坐在裡麵了。
今天的政事堂是王珪宿直,而樞密院留守的便是薛向,隻是不見三衙管軍中應該在今天宿衛宮掖的張守約。
“玉昆。”王珪看到韓岡便立刻起身問道,“天子的情況如何了?”
“若不出意外,不久當能開口說話。”韓岡還是方才的說法,依然加上了不出意外這個前提。讓王珪和薛向不得不多想深一層。
“可能康複?”王珪追問著。
韓岡默然不語,隻反看回去。
王珪閉了閉眼睛,睜開後便坐下來頹然一歎。藥王弟子既然也認為天子無法恢複,那麼當真就沒辦法了。
其實王珪也自知是問得多了,過去也不是沒見過中風之人,何曾有過沒有後遺症的病人?以趙頊的病情,既然連話都沒辦法說了,再站起來的確是很難了。
藍元震將韓岡送來後,便立刻轉出去安排三人的食宿,還有服侍的人選。幾位重臣貼身的仆役不能入宮來,這就必須將他們給招呼好了,半點也慢待不得。
“張太尉呢?”韓岡坐下來後,問起了今天三衙管軍中當值的馬軍副指揮使張守約。
“張守約帶著一隊班直去巡視宮中了。”薛向說道。
王珪也跟著道:“今夜人心浮動,張守約去走一圈也是好的。”
韓岡點頭道:“張太尉是宿將,有他巡視宮中,倒是能讓人放心不少。”
知道張守約對韓岡有舉薦之德的官員為數不少,兩府之中全都知道此事,所以聽韓岡在背地裡還對張守約尊稱太尉,王珪和薛向並不以為異。
當年王韶舉薦,張守約也搭了一把手。據傳聞說,若不是王韶搶了一步讓韓岡入了文資,張守約就會薦韓岡入武班。如果韓岡走上的是那條路的話,說不定當今的大宋就多了一位將種了。
王珪投向韓岡的視線中帶著些許嫉妒。此子文武兼備,醫道更不用說,又精擅農工之事,好像什麼都能精通。據稱也就不會下棋罷了。
想起韓岡不擅下棋的傳言,王珪不由得暗暗一笑,衝淡了一點陰鬱的心情。記得當年的林和靖【林逋】自稱百藝皆能,惟獨不會擔糞和下棋。過去幾年,世間的一些個刻薄之人,就說韓岡要比林和靖強上一籌。不過自種痘法出來後,倒是沒人再敢亂說了。
韓岡、王珪和薛向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
王珪是宰相,韓岡則是軌道的創立者。若是平常有這個機會,薛向肯定會趁機提到兩句鋪設鐵軌的事。之前,薛向不僅跟韓岡敲定了合作的協議,也跟王珪談妥了,並互相之間做了利益交換。就薛向而言,他本就準備三人找機會坐在一起,將整件事給敲定,但現在實在不是時候。
‘又不知要拖多久了。’薛向不無惱火的想著,但又不知道該去抱怨誰。
三人都沒有太多閒聊的心思,往往是某人說上一句後,過上半天才有人另接上一句。心中都是沉甸甸的,仿佛有塊巨石壓在頭頂
趙頊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太後垂簾已經成了定局。最多也就等兩三天,一旦確認天子的身體無法恢複,那麼宰輔就得率領一眾朝臣請求太後垂簾聽政。
王珪現在很是擔心,一直以來他都知道太後對自己可不是那麼欣賞。要討太後的好,並不是做三旨相公就能解決。
“今天晚上,還不知有多少人睡不著覺呢。”
“”
正說著,就聽見宮裡報時的雲板敲著二更的點,而藍元震正好跨過門檻進門來。
藍元震給王珪、薛向、韓岡他們安排好了食宿,便轉了回來。韓岡等三人都不關心這些小事,他們宿衛宮中,也不是為了吃喝睡,無可無不可的聽了藍元震的一番稟報,便讓他回去向太後和向皇後複命。
藍元震躬身向三位重臣告辭,正當他走到門口,就要跨出門檻的時候,韓岡突然發問:“雍王此時出宮了沒有?”
“小人倒沒注意。”藍元震小心的瞥了韓岡一眼,卻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有什麼用意。再看看王珪和薛向,兩人的眼神也在陡然間變得銳利起來。停了一下想想,他最後補充道:“好像是沒有。”
王珪和薛向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在對方的眼底,發現了一絲引而不發的怨懟。
還真敢做……天子還沒死呢!
……………………
在韓岡離開後不久,趙顥便扶著高太後起身離開。
已經夜深了,總不能讓高太後熬夜。而趙顥他一個,留在寢殿內也並不方便。反正既然韓岡說了無事,今夜當也不會生變。等再過兩天,太後垂簾聽政,那麼就算是福寧殿這邊有什麼想法,也不用擔心了。
扶著母親登上了肩輿,趙顥陪著一同往保慈宮過去。
高太後坐在肩輿上,閉著眼睛。在光線暗淡的廊道中走了片刻,她才突然開口:“方才二哥你沒有私心,很好。”
趙顥輕聲道:“皇兄治國十數年,不負祖宗遺德,兵馬日強,國勢日盛。隻為大宋計,孩兒亦願皇兄早日康複。”
“……你能這麼想就好。”高太後的聲音有幾分寬慰。
趙顥低下頭去。是的,一切要為大宋、為趙氏著想。皇兄能康複,那當然‘最好’;若不能康複呢?
既然藥王弟子保趙頊無事,那麼韓岡不論在與不在寢殿旁候命,他的皇兄多半也不會有何意外。既然如此,趁勢稍稍在母親麵前表現一下,在趙顥看來便是最好的選擇。
而且雖說趙頊的病情不一定會加重,可也並不是說就不能退位的。藥醫不死病,趙顥並不覺得趙頊的身體還能恢複到履行天子職責的程度。
若是韓岡當真是有回天之力,讓趙頊逐漸康複,那他也就認命了。若是不能,那麼世上可沒有一個癱在床上的皇帝。
關鍵是就要討好母親。趙顥很清楚自己要怎麼做才能更接近皇位。
韓岡的書,趙顥讀過一點。也知道力學原理中有個概念叫做重心。若是重心不穩,人都站不住腳。若是抓住了重心,一個盤子隻要一根手指就能支起。這個概念其實是很有意思,按照格物致知的道理,也可以用在人事上。
當做皇帝的兄長出了意外,那麼重心便落在了身為太後的母親身上,如果能抓住這一點,自然也就找到了登上皇位的台階。
韓岡縱然是神仙,隻要他不能讓趙頊恢複,那麼最終能決定皇位誰屬的權力,還是在太後這邊。
“這時候也不便出宮了,就在娘這裡住一夜。”
趙顥心頭一驚,卻又強自鎮定:“這個……恐怕有些不方便。”
“沒什麼不方便的。夜裡不方便走了,兒子在娘這裡住一宿有什麼關係?我倒要看看誰敢說!”
“知道了。”趙顥不再多說了。
他深知自己的母親倔脾氣上來,就是誰也勸不住。雖然住在宮中或許在外麵會惹來議論,也會讓福寧殿那邊更加敵視,但隻要順著母親的意,那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高太後看了低眉順眼的兒子一眼,突地又道:“你皇兄雖然是病了,但傭哥出閣讀書卻不能耽擱。二哥,你看呢?”
趙顥為之愣然,卻沒有說不的膽子:“……娘娘說得是。”
高太後轉頭叫著自己的貼身內侍:“陳衍,將之前準備好的東西送去福寧殿。”
高太後給孫子的入學禮物,不過是一套筆墨紙硯,還有一本《論語》,除了因為是官造,所以十分精致外,也沒有更加特彆的地方。但這就是心意,讓趙顥捉摸不透的心意。
雖然覺得太後的心思捉摸不透,不過雍王殿下知道怎麼討母親的好:“孩兒其實也準備了禮物,就是不如娘娘這邊的精致,現在看看就有些拿不出手了。不如娘先借孩兒兩件什物,也免得傭哥兒覺得我這個叔叔不疼他。”
……………………
自家的姑姑和二叔走了,向皇後才鬆了一口氣。回頭對沒有一同離開的小姑子道:“蜀國,夜也深了。就在宮裡住一夜吧,我讓人去安排。”
“多謝聖人。”蜀國公主起身,很知趣的要帶著兒子告辭。
但趙傭拖著王益的手,不讓他走。看著表兄弟倆感情這麼好,向皇後歎了一聲:“就讓益哥兒陪陪六哥吧。”
有條不紊的安頓了小姑,又將兒子、女兒和外甥安排去了睡覺,向皇後這才摒開眾人,留下了宋用臣單獨說話:“宋用臣,韓岡跟你們說了什麼?”
宋用臣立刻將韓岡的話一五一十的稟報上來,連一個字也不敢改動。
向皇後聽到了韓岡提起了王安石,而且還是‘儘快’,頓時頭腦一陣暈眩。雙手用力絞著一幅青綃汗巾,神色難看得連臉上抹的宮粉都遮掩不住。
韓岡的話從不同的角度來解讀,有好幾種的解釋。但可以肯定,絕不會是字麵上的意義。
想到韓岡隻在為六哥兒拖延時間的這種可能,向皇後就不寒而栗。就算寢殿內溫暖如春,她也還是覺得寒意透骨。
當然,也有可能僅僅是韓岡想要推薦王安石來主導朝政,以防萬一。可都到了這時候,還能報著幾分僥幸的心思?
一瞬間的恍惚和惶恐之後,向皇後勉力恢複了鎮定,示意宋用臣退下,然後整個人就軟弱無力的靠在交椅背上。肩頭上的壓力沉甸甸,她甚至不知該如何扛起。
向皇後無意去找其他嬪妃商量。皇後勉強可以插手朝事,但嬪妃則不行,她們根本插不上手。而且從私心裡,向皇後也不想讓自己丈夫的其他女人插手。
王安石從來都不入太後的法眼。但大宋能有如今的局麵,有一半的功勞是在王安石身上。雖然王安石被安排去了金陵,可若是到了關鍵的時候,王安石必然是自家丈夫最為信任的臣子。並不是王珪或是韓岡能比得上的。
要讓王安石複相,就是皇帝親自發話,也不是那麼容易,何況現在這樣的情況?向皇後可以確定,至少。若是沒能讓王安石複相,反倒先得罪了當今的相公,那可就是最糟的結果了。
一名內侍在外通報了之後走了進來,一聽說趙顥被留在保慈宮中,向皇後臉色更加難看。
但陳衍很快就帶著太後和趙顥給趙傭的開蒙禮物來了,一時間,向皇後又變得滿頭霧水,這到底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