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看著祝酒的金杯從手中滑落,趙頊一時間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心中滿是困惑。
但在趙頊身邊擔任宿衛和引導的王中正和石得一兩人的眼裡,天子的臉在陡然間變得僵硬,變得怪異而扭曲,最後定格在一種讓兩人毛骨悚然的神情上。
“官家。”石得一搶前一步,彎腰撿起金杯,湊近了觀察趙頊的神色。
隻是石得一這一看,頓時就是分開八塊頂陽骨,一盆冰水澆下來,從頭頂冷到了腳跟。隻覺得整條脊梁骨都像是變成了冰柱一般。正撿拾起金杯的手也像是抽了筋,剛剛拿起來的金杯,又砰地一聲落到地上。
趙頊眼神中透著惶惑,為什麼眼前變得模糊起來,為什麼有人就在身邊說話,卻聽不清他們到底的再說些什麼。
大宋天子的嘴張了開來,雙唇哆嗦著,想說些什麼,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僅僅是在喉間發出暗啞的咕噥。
耳邊有如蚊蠅環繞,搶到近前的兩人似乎是石得一和王中正,但眼前就像是蒙了一層紗,也分辨不清到底是是不是他們。
難道是中風?!
趙頊漸漸變得渾濁的頭腦中,卻有一道靈光閃過,終於想明白了到底出了什麼事。隻是趙頊寧可自己沒有想明白。
眼前的視野忽然歪斜,趙頊並沒有感覺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可越來越近的地麵清楚地告訴他,自己的確是摔倒了。
當趙頊從禦榻上翻倒的時候,殿下的朝臣們終於覺察到大事不妙。並不是金杯脫手的小小意外,而是很可能是要人性命的重症。
殿上一時間沒了雜音,文武百官連大氣也不敢喘,隻是緊張的望著台陛上的天子。
還能將郊祀後的宮宴主持下去嗎?
心中的恐懼如同潮水一般湧上來,想將他埋入黑暗之中。趙頊的意識拚命的掙紮著。可他的掙紮,就像是陷入了蛛網的飛蟲,完全沒有達到應有的目的。趙頊並不是在一瞬間就失去意識,而是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已經無法控製,在明白了自己到底出了什麼事的情況下,意識才一點點的開始模糊起來,隻有對死亡恐懼留存。
被王中正扶住的天子,看模樣已經不可能繼續方才的任務。王中正和石得一對視一眼,對方的想法都已經了然於心。
“扶官家回內殿吧。”石得一說道。而不論是王中正,還是其他服侍在側的內侍,完全沒有反對的意見。
趙頊被攙扶進去的那一刻,讓所有在場的官員都感到風雨欲來的危機感,極濃極重。不止一人將視線投向趙頊的兩個親弟弟。趙頵倒也罷了,跟其他望著內殿的官員差不多的反應。趙顥低頭看著眼前的桌麵,動也不動一下。可任誰也知道,他心裡麵還不知如何敲鑼打鼓,興奮得無以名狀。
宴會怎麼辦?
天子還沒有讓皇子出來奉酒,預定中的程序沒有完成,那麼請皇子出閣讀書的奏章到底要不要遞上去?已經有很多人開始猶豫了。
如果皇帝還能恢複,肯定不會有人起異心。但趙頊的病可不是感冒發燒那般輕易,幾乎是無藥可救的,讓人們沒有了太多的顧忌。
手足麻痹,口不能言,這是典型的中風症狀。
在趙家的前五位天子中,因風疾而不能理事的不是一個兩個。真宗、仁宗、英宗,都是風疾而沉屙不起。
大慶殿中的文武百官裡麵,深悉醫理的至少有十分之一,具備些許基本的醫學常識的則能有一半。而什麼是中風,幾乎每一個人都有這個見識。
天子的離席,不僅僅是給朝堂蒙上一層陰影那麼簡單了。
很多人還記得,就在幾年前,當今的皇帝似乎曾經有過一次疑似中風的發病。一次中風還不一定致命,但兩次、三次中風,可就跟一道道走過鬼門關一樣,鮮有能撐過去的。
宴會的主人離開了,剩下的客人全都陷入了。這個時候,宰相應該站出來收拾局麵了。章惇盯著斜對麵的王珪,打著眼神催促王珪。但王珪根本就不跟其他人對上眼,隻顧伸長脖子望著通往內殿的小門。
章惇狠狠地咬緊牙。不能挺身而出,穩定局麵,這還配做宰相嗎?換做是自己,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蠢事。
不知過了多久,內殿中終於有了動靜,王中正匆匆從殿中出來,站到台陛下,“太後有旨,著王珪主席。”
王中正再沒有彆的話,王珪起身領命。有了吩咐,他就敢做事了。
隻有王珪的主持,自然不可能讓延安郡王趙傭出來麵見朝臣。隻用了小半個時辰,一場耗費巨大人數眾多的宮宴便匆匆結束,臣子們從大慶殿中魚貫而出。
但解散了宮宴,卻並不是所有人都離開了皇城。原本宮宴結束後官員們就該四散返家——在開封,冬至日是一年中僅次於正旦的大節日,就算皇帝也不便耽擱臣僚們想早點回家與家人相聚的心思——可是今天卻有許多人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想要等個結果而滯留在皇城中。
皇城中官員們的神色,完美的詮釋了什麼叫做人心惶惶。天子到底能不能撐過去,可是事關他們命運和前途的關鍵。
韓岡也沒有離開皇城,而是直接返回了太常寺。太醫局中的幾名醫官都已經被召去了福寧殿,為天子診治。要有什麼消息,這裡是消息靈通僅次於兩府的地方。而且韓岡相信,他肯定會被召進內宮,在太常寺這邊等著最合適。
從書架上抽出一部有關生物學的科普讀物的手稿,韓岡氣定神閒的校對起來。中風不是心臟病,就算一病不起,至少也有兩三天的時間做緩衝,總會有辦法讓局麵不至於落到最壞的地步。
也正如韓岡所預料,剛剛坐下來沒半個時辰,宮內派了人出來,請韓岡入宮中。來人是趙頊身邊的內侍,雖然名字不清楚,但相貌很麵熟,這也讓韓岡多放了點心。
在就在這名內侍的引領下,韓岡走進了天子的寢宮。
幾十支兒臂粗細的蠟燭將福寧殿的外殿照得透亮,但不知為什麼,走進來的時候,韓岡卻覺得這裡陰氣逼人。
東西兩府宰執一個不漏的全都聚集在福寧殿外殿中。以張守節為首的四名殿帥,還有上福寧殿中有差事的大小內侍,就算不將殿外的班直算進來,一眼望過去也有二三十人之多。但偌大的殿堂,比夜漏更深時的古刹深處還要安靜。這麼多人,或坐或站,竟然連個開口說話的都沒有。宛如木雕泥塑的偶像,
王珪、蔡確眼定定的望著內殿的門口。薛向和其他幾名執政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隻有章惇背著手在踱來踱去——這個時候也不管什麼規矩了。
當韓岡進來的時候,章惇首先看見了他,幾步走過來。
“玉昆,可有什麼良策醫治中風?”
“太醫局中,會治中風就那麼幾個,現在都已經在福寧殿中了。”
章惇聞言,歎了一口氣,不再多問了。
著王珪等人也看到了韓岡,平常還能夠問候一句兩句,但現在卻都沒人有心情說上兩句廢話。
論理韓岡是不夠資格加入到兩府重臣的行列中,但他的身份特殊,不說太醫局、厚生司都在他的管轄之下,光是傳言中藥王弟子的身份,就足以讓向皇後遣人將他招進宮中。
且不論召來韓岡到底有用沒用,對於病人家屬來說,看到藥王弟子站在病床邊,心理上總能得到一點安慰。
對自己成了廟裡神座上的塑像——再難聽點就是安慰劑——韓岡並沒有在意太多,能在天子重病時走進福寧殿,就有影響甚至扭轉局麵的機會——不管這個機會有多小。無論如何,韓岡都不希望自己呆坐在家裡等待局勢的發展,最後被人通知上朝,然後就看到雍王趙顥出現在大慶殿中的禦座上。
給韓岡領路的內侍先行進了內殿,沒過片刻,他就又出來了,“端明,皇後有旨,詔端明入內殿說話。”
韓岡隻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便跟隨內侍跨進了內殿中。
皇後、朱妃等嬪妃,就在床邊坐著。向皇後抱著年僅五歲的趙傭,早就是哭得滿麵淚痕。稍遠一點是太後,看起來熱愛。而三名翰林醫官也在內殿中,各自臉色都不太好。
經過施針和灌藥之後,禦醫們已經把他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隻能等趙頊自己醒來。如果醒不過來的話,那麼就會在這幾天了。
韓岡縱然對疾病的了解遠不如他手下的禦醫們,但中風還是有所了解,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醒過來的話,那就沒有希望了。
在唯一顯得格格不入的便是站在太後身邊的雍王趙顥。
說句實在話,韓岡和趙顥兩人兩人雖然有舊怨,但打過照麵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大多數還是隔得很遠的認個臉而已。眼下同在一殿,相距不過數尺,卻是極難的的經曆。
趙頊的另一個弟弟則不在這裡。韓岡方才是親眼看見嘉王殿下從宮中離開,以趙頵謹小慎微的心性,多半會就此杜門不出,直到皇宮這邊有個結果。
擁有自知之明的人的確不討人嫌,保持這樣的作派,最後不論是維持現狀還是換人上台,趙頵都會為今天的行動受到獎賞。當然,如果趙頵不是排行第三,而是跟趙顥交換,排在第二,想來就會是另外一番表現了。
大概就會是趙顥現在的反應,暗藏著竊喜和期待,在兄長的病床前表現出自己的傷感和關切,然後安慰著似乎並不需要安慰的太後。
親生兒子出了事,坐在一旁的高太後不是沒有傷心的神色,但她的神情更接近於太後這個身份,而不是一位母親。
好吧,這可以算是偏見。韓岡一直不是很待見,確切點說是敵視趙顥,以至於這個看法甚至牽連到高太後身上——儘管沒有表現出來。從有色眼鏡中看到的人和事或許並不是事實,不過韓岡並不覺得需要更正自己的看法。從很早以前,在韓岡得知高太後硬是將兩個成年的兒子留在宮中的時候,韓岡就已經抱著這樣的‘偏見’了。
“韓學士。”皇後向氏這時候擦了擦眼淚,“朝臣中以你最擅醫術,你來看看官家的情況到底該怎麼樣治?”
韓岡依言走過去,躺在床上的趙頊蓋著明黃色的緞子被褥,隻有臉露在外麵。緊閉的雙目,呼吸也是極細極弱,原本蒼白的臉現在更加蒼白。從外相看,大宋的這位皇帝情況並不好,但病情似乎是穩定下來了。
十幾道期盼的眼神望著韓岡,但韓岡隻能給他們一個虛無縹緲的回答:“陛下奉天承運,必不致有大礙。”
韓岡話音剛落,滿是驚喜的聲音便在床邊響起,“官家醒了!官家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