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漸降臨。
最後一絲陽光消失在西麵山巒之下,天邊的彤雲也褪去了紅光。自北而來的大軍已經進抵柳發川營寨外,而寨中的宋軍完全沒有反應。
隔著最外層的一重柵欄,隻能看到寨內一片火紅,紅彤彤的映得漫山的冰雪都泛著血色。
喊叫、呼號,隨著夜風,從火光中傳出來。連同滾滾濃煙,一並卷到耳邊鼻尖。
“總管。”下麵的將校衝著羅漢奴大叫,“肯定是蕭樞密安排的內應!”
風聲火聲殺聲並起,望著紅光籠罩的宋軍營寨,火焰在耶律羅漢奴的眼中也同樣燃燒著。
扯著馬韁的手,攥緊了,又鬆下來,但立刻又再次攥緊。喉嚨仿佛被火焰在燒烤著,口乾舌燥,讓他不停的舔著嘴唇。
內亂中的宋軍大營,外圍的防線完全看不到有人守禦。在耶律羅漢奴眼中,就跟紙一樣薄弱。似乎隻要一伸手,就能扯個粉碎。
攻下宋人的營寨,功勞什麼的,耶律羅漢奴沒興趣,而且宋遼兩家還沒有撕破臉,也不可能公開給封賞。但宋人他們的武器、甲胄,不論是神臂弓還是斬馬刀,或是板甲,都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能給自家的族兵裝備上,就是宮衛也得遜色三分。
宋軍大營亂成了這副模樣,趁著現在的混亂攻進去,耶律羅漢奴有七八成的把握,在占儘便宜後能全身而退。剩下的兩三成,則是少占些便宜,但照樣能全身而退。
攥著馬韁的手鬆了開來,接著卻提起了架在馬鞍前的長槍。
“兒郎們,都準備好了吧?!”
耶律羅漢奴一聲暴喝,下方一片應喝聲響起,由近及遠,一圈圈擴散出去。在宋人的大營之外,他們早就忍耐不住了。裡麵那麼熱鬨,哪有不去湊趣的道理。
長槍高高挑起,輕輕畫了個一個圓,唰的劈下來指著前方的熊熊火光:“那就殺過去!!!”
……………………
“蕭十三到底想要打哪裡?”柳發川和暖泉峰同時傳來遼軍逼近的緊急軍情,讓李憲很是頭疼。
遼軍在東勝州的兵力,與勝州諸寨堡的官軍兵力相差仿佛,不可能真正的分兵,同時攻打兩個軍寨。隻可能挑選其中之一為真實目的,而另一個則是掩護。
“柳發川有遼人的內應,說起來應該是蕭十三的目的。但暖泉峰那條路,能使用的兵力更多。而且暖泉峰的城寨還有大半沒有完工,比不上柳發川的進度。”
“用不著去猜。”韓岡慢慢的翻著手上的手抄本,氣定神閒,“來一個殺一個,兩邊都守住,任憑他有千般計,也彆想有施展的餘地。”
韓岡這些天來,倒是很清閒。訂立了計劃,做好了預備方案,讓每一名將領和官員都對全局有了通盤的認識,當遼人來襲後根本就不需要緊張,也沒必要手忙腳亂的,按照既定方案去做就夠了。
“龍圖說得是。”
李憲隻覺得韓岡的殺性越來越重了,性情卻是越來越穩。
不過這麼說也不能為錯,無論遼人有什麼招數,隻要不能攻下城寨,那就什麼的盤算都沒有作用。以力破之,原本就是一切計策的克星。眼下是官軍處在守禦的位置上,即使以遼人之善戰,也打不破草草建立起來的防線。
沒有更好的辦法,也沒有更新的消息,李憲暫時放下心頭事,關注起韓岡的舉動:“龍圖看得是什麼書?這兩天手不釋卷,好像看得都是這一本。”
“是家嶽的書稿。”韓岡說著,揚了揚手上的書冊,明顯的手抄本,連封麵上的書名都是隨手題的字。
李憲沒看清封麵,揚眉問道:“是介甫相公的新詩集?!”
“不是。”韓岡搖搖頭:“是有關訓詁方麵的新書。幾年前就聽說寫得差不多了,不過因為國事繁蕪,無暇修訂。直到回金陵後,才有了空暇。到如今終於是定稿了,托人寄了過來。”
“訓詁乃經學之本。介甫相公的三經新義一洗漢時傳疏舊弊,如今新書一出,《爾雅》《方言》亦得讓其一頭。”
“是啊,要是刊之於世,新學的聲勢當是又上一層樓了。不過……”韓岡笑笑,卻不說下去了。
“……”李憲張了張嘴,終於想起來韓岡不僅僅是通曉兵事的能臣,還是當世一大學派的核心,一心想要發揚氣學的儒者。縱然韓岡與前宰相有翁婿之親,但兩人分屬不同學派,在學術上相互之間爭得你死我活。韓岡之前的官職,一直因為學派之爭的緣故,而被王安石壓製的傳言,可是一直在京城中暗中流傳。
想到韓岡的忌諱,李憲哪裡敢接這個話題。
韓岡看到李憲的神色變化,了然一笑。
這部手抄本是王旁抄寫,不過其中幾篇還是王安石的親筆。寫信來說是請韓岡斧正。可以看得出在學術上,王安石沒有將韓岡當成是自家的女婿。但從序中文字上,則顯示王安石對這本書十分有信心——‘庸詎非天之將興斯文也,而以餘讚其始?’豈非是上天將興斯文,以我來引發。不得了的自信。
王安石寫這本書的目的,當是給新學添磚加瓦。使得新學地位更加穩固。
自張載病故,程頤入關中講學後,儒門正統之爭,如今已經進入了白熱化。不過新學依靠權威,一直高高在上,隻要想考進士,就必須去學習新學。國子監中,以新學為教材,培養出來的士子一批批的走進朝堂,那個效率,絕不是韓岡在河東這邊拚死拚活舉薦的幾個幕僚能比得上的。
不過新學的位置是靠著權力維持,韓岡並不擔心,要顛覆掉眼下的地位乃是遲早之事。真正的對手是二程。傳承千古的理學,就是自二程身上發軔。
等勝州事了,邊境上當會有一段時間的和平。那時候,該在正經事上多下些功夫了。
眼下還得給王安石回信,這本新書上有很多地方是韓岡難以認同的。但訓詁學是一門大學問,韓岡的水平並不高,甚至可以說是低微,要怎麼辯得過精擅引經據典的王安石,可是得頗費思量。
至於眼下柳發川和暖泉峰的戰局……韓岡仰頭看了看房梁和屋椽,塌不下來的,完全不用擔心。
……………………
三麵火起,熊熊烈焰竄起數丈之高,融金爍石之力。
濃煙包圍了苦力們所居住的營地,熏得人睜不開眼睛,但一陣風後,融化開來的雪水,又為烈火催化,立時又是水霧彌漫。
在營地中地勢最低的位置上,苦力營周圍的木料、草料和石炭火焰正旺,焰氣蒸騰,滾熱潮濕的空氣充斥在周圍,讓冬夜宛如盛夏。
火焰的灼烤中,蕭海裡緊緊地咬著牙關,滾熱的濃煙和水霧,讓他胸口火辣辣的陣陣作痛。
如果宋人的哨探能晚一點發現援軍就好了,飛在天上的眼睛,在二十裡開外便發現了大遼鐵騎的來襲。這讓他不敢立刻發動,直到所有人被趕回了苦力們所居的營地,隆隆如雷的蹄聲才傳遍了山穀間的營地。
周圍是滔滔火海,剩下的一麵則是一道柵欄。以宋人對黨項苦力的苛待,在苦力營周圍設上一圈柵欄不算過當。但這道柵欄過於牢固,而他們給關入苦力營中的時候,宋人搜走任何利器。
幸好蕭海裡還是設法藏起了七八把做工時所使用的斧頭,而且還有跟他同樣想法的黨項人,同樣私藏了好幾把工具。隻是當他們組織人手去劈砍柵欄,阻截他們的宋軍便立刻就是一蓬飛矢襲來。
付出了幾十條人命,蕭海裡終於確定如果不能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衝出去。
他已經將自家人召集到了身邊,招呼著下屬時,放棄了半生不熟的黨項語,而改回了契丹話。都這個時候了,也不可能再遮著掩著。
死了四人,病了有二十多人,三百人不到的數目。但在三千黨項苦力中,卻占了近十分之一,已經是讓人不敢輕辱的力量。加上有著共同的敵人,當他表露身份,將營中各部黑山黨項酋首都招集過來時,也沒人敢對他的身份進行攻擊。
“隻要你們聽我的吩咐,回去就奏請尚父和樞密,將你們安排到西阻卜的草場上去。到底是在宋人這裡做工到死,還是願意回去占西阻卜的地?!”
迫在眉睫的危機下,抓住了黑山黨項迫切想脫離苦海的心思,蕭海裡很輕易的就用完全沒有根據的承諾,讓所有人聽命於他。到了這個時候,就是謊言編織成的稻草,黑山黨項們也甘願去抓著不放。
有了共同的指揮,脫逃的行動立刻便井井有條起來。拿著木板充作盾牌,互相支援著去拆除外圍的柵欄。神臂弓射出的箭矢,絕大多數命中了木板,堅固的柵欄被砍得木屑橫飛,一切都十分順利。
隻是蕭海裡的心中卻是警訊不斷,就在阻擋他們的宋人背後,明明沒有人作亂,偏偏卻是一片亂聲大起。營寨中吹號敲鼓不到百人,但鼓噪出來的聲勢,卻仿佛整個營寨都陷入了混亂……
熟悉的軍號聲從營寨外響了起來,那是大遼鐵騎的進軍號角。一聲接一聲在寨外的山野中響起,隻聽號角聲,便知千軍萬馬正殺奔而來。
如同電光在腦中閃過,蕭海裡恍然大悟,驚恐萬分的大叫著:“這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