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了。”
隨著鹽州城中的守軍主帥一聲滿懷喜悅的輕歎,數以千計的騎兵,出現在從瀚海的方向上,直奔鹽州城而來。
人馬洶洶,猶如洪流,掀起黃沙滾滾,直漫天際。
千軍萬馬在荒原上的奔馳,震動著大地。傳到城頭,高永能在雉堞上,就看到一些細小的沙礫隨之震顫。
“西賊來勢洶洶啊……”徐禧攜城中眾將登敵樓遠眺城外敵軍,指著裡許外的一隊隊緩緩逼近的敵騎,縱聲大笑:“不意其前來送死竟然這般心急。”
高永能隻扯了下嘴角,幾個來自開封東京的將領則是嘿嘿的陪著笑了起來。
在他耳邊,是主帥自信滿滿的豪言:“西賊擺開如此陣勢,換作是十年前,烽火能一直傳到京城中。不過放在今天,也是群土雞瓦狗,隻能嚇唬一下黃口小兒。”
來自京師一眾將校與主帥一樣的興奮。
“學士說得正是。西賊竟敢來攻鹽州城,豈不知徐學士就在城中。”
“有徐學士在,當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
高永能冷眼旁觀,附和和反駁的心思都沒有半點。
西賊並不是直接就往鹽州城撞上來的。從昨日開始,以白池堡、烏池堡為主鹽州外圍的一乾據點,便全數陷落,無一留存。逃回來的守軍隻有小半,剩下的則都是沒於軍陣中。
早在開戰前,高永能就提議過撤回外圍據點的守軍。但徐禧卻不同意,他振振有詞,缺乏外圍據點的支持,一座城池再堅固也隻是孤城。
這的確是兵家正論,但得看看具體的情況。這些據點駐屯的兵力數目太少,在戰局上發揮不了什麼作用,留下遊騎在外作為耳目就夠了。
而且雖說駐防在外的兵力不足以用改變戰局,可作為人頭來砍的話,就未免太多了一點。儘管放在外麵的每一處兵力都不多,但十幾處加起來,也足足有一千人!
昨日徐禧對此就隻說了一句,‘此輩固我寨防,臨陣不屈,待凱旋回京後,當為其請功追封。’
而高永能則更願意他們活著。
高永能遠觀敵方軍勢,除了幾支數目不到兩百,卻行動靈活的騎兵往城下奔來,其他的西賊到了兩裡外就停下來了。在他們的駐足之地,有塵雲盤繞,顯然是在不斷的調兵遣將。
懸在敵樓上方的飛船,正不斷傳下西賊後方的人馬調動。一張張簡短的紙條順著細繩從吊籃上滑下來,在城頭上的徐禧和諸將手中傳遞。
高永能看過最新的一份敵情,西賊開始分兵去堵住從鹽州城延伸出來的其他道路。他眉頭皺了一下,就上前向徐禧提議:“學士,西賊初來乍到,立足未穩,卻又分兵想堵上其餘幾門的道路,正是用兵之時。還請學士選調城中精銳,出城衝殺一番,給西賊迎頭一擊。”
徐禧回頭瞧了高永能一眼:“當以堂堂之師臨堂堂之陣,豈不聞王師不鼓不成列。”
高永能看了看城下,心想乾脆從這裡跳下去算了,死得乾淨點,省得最後憋屈死。
他望向曲珍,用眼神求援。可年過古稀的老將,這時候沉默得像一棵樹一樣,樹皮一般粗糙的臉上,連一絲表情都看不到。
曲珍前兩天還在勸徐禧,不要留在鹽州,身為主帥,坐鎮後方就足夠了,否則事有萬一,連個督促援救的都沒有。
這是曲珍不想徐禧在前方礙手礙腳所找的借口。在曲珍看來,如果是他來領軍,如果沒有這個扯後腿的徐禧,保住鹽州至少還不能算是夢想。
曾經在京中做過三衙管軍、擔任過神龍衛四廂都指揮使的曲珍,隻要徐禧不在,就能自然而然的接收鹽州防務,可惜徐禧偏偏不肯回去。
徐禧在官場中多年,曲珍想取得前線指揮權的想法,他洞若觀火。隻是在他眼中,這是曲珍妄圖與他爭功的明證。所以徐禧反過來咬文嚼字的嘲諷道,‘曲侯老將,何怯邪?’說曲珍找的借口,卻顯得他膽小如鼠,何須懼怕西賊。
想來曲珍一刀將徐禧砍死的心也不缺,高永能想著。徐禧說什麼堂堂之師的蠢話,可就是把自己和曲珍看成一派,故意來堵自己的嘴。
京營的將領看笑話,都是人精,哪能不知道,徐禧這是在故意敲打曲珍和高永能。但除了他們之外,卻有一人覺得徐禧的對話不對勁:“學士。舜舉服侍天子,多曾聽天子說起用兵當奇正相輔……”
就在今天早上才衝進鹽州的天子特使,這時候也在城頭上。李舜舉拿天子做大旗,徐禧也不能把他當做曲珍來對待。
“都知放心,若無狡計可用,正麵相抗,西賊如何能勝我官軍?”徐禧遠望城外敵軍,“而且西賊遠道而來,定然最為提防官軍,這時候出陣,必然是無功而返。得等他們鬆懈下來。”
不愧是說服了天子和參政的口才!
高永能心口被氣得疼。他祖上是從馬姓改了宗的嗎?還是說名字裡麵有個括字?真不知道皇帝和呂大參怎麼會信用這麼不靠譜的措大!
城中三萬將士坐視隻有三分之一的敵軍圍城,這個士氣怎麼辦?
但李舜舉似乎被說服了,點點頭,又安安靜靜的站著。高永能就隻在喉頭裡咕噥了一下,沒有將話說出聲來。
李舜舉除了忠心,並沒有什麼其他方麵的才能。天子將他派來鹽州,名義上是體量軍事,實際上應該有在關鍵時阻止徐禧的任務,擁有拉住徐禧籠頭的權力。隻是他沒有運用這份權力的能力。
在世人的眼中,李舜舉遠不及永遠都是在福星照耀下的好運的王中正,也不及號稱內侍知兵第一的李憲,相比起藍元震、石得一、宋用臣這一乾大貂璫,李舜舉的能力都還差一點。
隻是作為一名內侍,忠心就是最大的長處。比起其他身居高品的宦官,李舜舉永遠都比他人更加接近天子。彆人兼程趕路,都是一日走上兩日的定程,但李舜舉卻是一日走上三程甚至四成的路,隻用了九天就趕到了鹽州,忠心王命可見一斑。就是能力不足,膽略欠佳,卻讓徐禧更加得意猖狂。
來襲的黨項軍已經在五裡地外開始紮營了,徐禧還帶著將校在遠觀軍勢。
一直沉默著的曲珍,這時候轉身就往城下去,高永能一見,便追了上去,在背後叫了一聲,“太尉。”
曲珍回過身來,“你那邊糧食夠吃多少?”他直接了當的問著。
高永能愣了一下,然後答道:“……殺了馬也就二十天。太尉你那裡呢?”
“一樣。”曲珍很簡潔的回答,沒心情多說一個字。
在阻卜騎兵出現之後,黨項兵發鹽州的戰略目標得到確認,鹽州城除了加緊運送糧草,也開始疏散多餘的民夫。但在不斷出沒的阻卜人的騷擾下,糧食儲備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數量。
而且前麵為了加快築城的速度,調集了三四萬民夫同時開工,現在聽說黨項人將至,就趕著將他們都發遣了回去。但在最後的一段時間,為了讓他們加急趕工,飯都是讓民夫們敞開來吃,糧食還能剩多少?
高永能所說的二十天,包括了他麾下五千兵馬一開始就私留下來的一部分存糧,加上鹽州城明麵上分派給他的糧食儲備,再配合上戰馬等牲畜作為補充,最後計算出來的時間就是二十天。
二十天,對於一場戰役來說,其實不算短了。
城池攻守,打個一年半載的的確有,但絕不是在西北。黨項人拚不起消耗,三五日攻不下來,通常轉身就能走了。而宋軍要攻城,手段則多如牛毛,黨項人基本上也防不住。
但放在鹽州這裡,曲珍和高永能都知道,很可能會出現一個特例。事關銀夏之地的得失與否,黨項人會咬著牙打下去。如果能比黨項人拖上更多時間的話,倒也能捱得過去。但他們既然氣勢洶洶的來了,想必是做好了準備。
高永能歎了一聲:“這仗可怎麼打?環慶路、涇原路都指望不了,難道要等種諤來救援嗎?”
“也要種五願意!”
高永能點點頭:“在出兵之前,西賊不會不考慮援軍的問題。恐怕他們有充足的把握。”
曲珍的眼中滿是冷漠,聲音更冷:“鹽州城中的糧食多寡,西賊多半已經計算清楚了。”
“前兩天徐學士還說了,吳起領軍,上下飲食起居如一。能與卒伍同飲食、同起居,方可為將!”也就從那一天開始,徐禧每天就隻吃兩個炊餅,早上吃了一個,剩下一個放在懷中,到了晚上吃。在徐禧的帶動下,所有的將校都是兩個炊餅墊肚。高永能摸摸自己的肚子:“換做我是兵,倒想要一個天天吃山珍海味、不過也能讓下麵的兵將一起吃飽的主帥!”
紙上談兵。對兵法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光會做做樣子。這些批評曲珍都懶得說,轉過身,往城下走。
高永能在後麵問道:“團練要回去歇著?”
曲珍頭也不回:“徐學士不是說,要以堂堂之兵,臨堂堂之陣嗎?老夫去籌備他說的堂堂之兵去。”
幾步下城,上了馬就往本部所在軍營的方向去,轉眼就去了遠了。
高永能回頭看看敵樓,又看看曲珍的背影,最後歎了一口氣,摸著咕咕叫的肚子,回頭往敵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