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已經開始了。
當豐州外圍的蕃部受到不明身份的敵軍攻擊的時候,韓岡知道,戰火已經重新燃起。
三天內三個村寨被毀,其中兩個村寨被毀,來犯者將兩個村子燒殺一空,能在殺戮中及時逃脫最後殘存下來的,十中隻有一二。據前去查探的官員回報,兩座村莊幾乎是雞犬不留的情況。能吃的、能拿的,都不見了,男子被殺,女子被奸.淫,村中處處可見屍骸。
連續兩個村子被毀,還有一次是攻擊不克,主動放棄。而且全都是選擇在夜間進攻。這樣的敵人擺明了就是來騷擾地方,散布恐慌。
“不敢正麵示人,足見其虛弱的,連婦孺也不放過,足可見其暴虐。但更為重要的,似乎他們不想讓人發現他們的底細。”
韓岡看了黃裳一眼。他還是經驗少,有些東西都已經看出來,說話卻沒有說到點子上,不過能發現兩處慘案的犯人在掩飾自己的身份,也算是有幾分見識。
“但做得如此乾淨利落,積年慣匪也很難做到,這樣的情況在邊地很是少見。”折可適在旁接話,為了此事,折可適成了派來報信的鋪兵,到了太原,便被領到韓岡的麵前,“……末將的叔祖親自去看了之後回來,就說絕不是西賊做的,逃出來的人有好幾個都說,那群賊子攻入村子後,互相之間說的不像黨項話。”
正是如此。韓岡讚許的輕輕點頭。
居住在豐州外圍山間的蕃部,全都是黨項部族。幾十年來,西夏攻過來的次數沒有十次也有八次,可從來沒有說斬儘殺絕的。上溯幾代便能聯上宗,同為黨項部族,縱使敵對,互相之間總會留著一點香火情,不會把事情做絕。就像折家將統麟府軍出征西夏,也幾乎不會劫掠當地的黨項部族,而對於橫山蕃,則下手極重。
戰陣上廝殺倒也罷了,贏了之後,搶錢搶糧甚至強搶女人回去,同樣也是正常,但毫不猶豫的屠村,雞犬不留,這樣的惡性.事件,卻幾乎沒有出現過。不過其中的關節,折可適還是沒敢明說出來,隻能含含糊糊的說一句,否則真相給傳揚開去,對折家隻會帶來麻煩。
“那依令尊的看法,究竟是誰下得手?”黃裳問折可適,“是契丹嗎?”
韓岡暗自搖了搖頭。雖然是明擺著的事,會攻擊大宋的,除了西夏,就隻剩契丹。但韓岡總覺得這個答案太過理所當然,總有哪裡不對。
之前在代州的時候,遼人也同樣攻破了兩個村寨,下手也十分狠辣,但同樣的斬儘殺絕之間,風格還是有差彆的。就像兩名連環殺人狂,除非是刻意模仿,否則都會有自己的風格。
仿佛聽出韓岡心聲中的否定,折可適回黃裳道,“也不像是契丹人,在村中發現的箭矢全都是西夏的樣式。而且據可適所知,自從官軍開始大規模給戰馬鑲馬掌之後,不論西夏還是契丹,這兩年給戰馬鑲馬掌的也越來越多,但從這一次的賊寇留下的蹄印上,卻沒有發現一匹鑲了馬掌的。”
折可適說著,偷眼關注著韓岡的神色。如今世上有說法,給戰馬鑲馬掌也是他麵前的這位經略相公的發明,好讓本來馬匹數量就不夠的官軍,不用擔心戰馬因為馬蹄磨損而無法派上用場。但將近來的一係列發明都附會到韓岡身上,最近越來越多見,甚至連神臂弓不知什麼時候起,都成了他的功勞,反倒讓折可適對此心中存疑。
韓岡對這個情報細細思量。很有用的一個情報,解釋了纏繞在他心頭上的一個疑問,大體上是確定了之前襲擊豐州、麟州的那一支神秘軍隊的身份,同時也算是對耶律乙辛打算使用的手段有了點眉目。
抬起眼,卻聽到黃裳歎了一聲:“可惜因為是夜襲,逃出來的人都沒看清楚服飾。府州的騎兵,又沒能追上那夥賊寇。否則現在早就能查明了他們的身份。”
折可適的臉板了起來。不過這一次的事,的確是讓折家丟了大臉。
雲中豐、麟、府三州之地,乃是折家的根本地盤,突然受到身份不明的對手的攻擊,就像被一腳踩了尾巴的老虎,當即便上下動員了起來,派出了精兵去追擊,也派了見識廣博的官員去當地探視,但對於來犯敵軍身份的探查,直到在折可適動身前來太原之前,都沒有什麼進展。
“本來為了此事,末將家的九叔領軍去追查了,但那群賊寇卻往沙漠中逃走,突然間便不見了蹤影,甚至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折可適感覺那群賊人就像一抹晨霧,消散在日出之後。否則那麼多人的追蹤,怎麼會一點蹤跡都追查到?
“並不是突然間不見,而是先退回沙漠,然後繞了個圈南下。麟州的連穀縣外,就在兩天前有一個村子被夜襲攻破,村裡的情況與豐州相同,當是同一夥賊寇所為。”韓岡笑了笑,笑容中卻沒有一絲溫度,“麟州的馬遞走得快,比遵正你早一步到太原。”
“麟州?!”折可適失聲。之前還往沙漠裡逃去,現在就又到了麟州,追在他們身後的自家精銳肯定是被他們在半路上甩掉了,“跑得還真是快!”
“以遵正【折可適字】你的看法,這夥賊寇的規模有多大?下一個目標會是哪裡?”韓岡問道。
“規模很好推算,戰馬千匹,但人數隻在三百到四百人之間,跟契丹騎兵一人三馬的情況很相像,而如今的鐵鷂子,因為連年向遼國進貢,已經隻能勉強配起一人雙馬了。隻是他們下一個目標……”折可適苦惱的搖搖頭,“這還真是猜不到,是牽製河東兵馬,還是想引開經略的注意力,都是有可能的,也都能解釋得通。不過……”
“不過什麼?”韓岡追問。
折可適遲疑著,吞吞吐吐的說道:“隻是末將覺得,關於這夥賊寇的來曆,其實還有一種可能,能夠說得通。”
“遵正也覺得他們可能是阻卜人?”韓岡漫不經意的問道。
“經略你……”折可適這一次真的驚得跳了起來,瞠目結舌,“怎麼……”
韓岡微微一笑,示意折可適做下,“這還要多謝遵正你,要不是你說賊人用了西夏的箭矢,卻沒有為馬蹄鑲上蹄鐵,我也想不到這一夥賊寇,竟然可能是草原上的阻卜人。”
太原府經略安撫使司衙門裡的白虎節堂中,有著河東路最為精細的沙盤和輿圖。河東周邊勢力在上麵都有標注,其中也沒有漏下西北方的阻卜。更重要的是京城中關於怎麼對付遼人,由天子主持的軍棋推演已經進行過不知多少次,而動搖遼國的根基,從遼國的外藩身上入手就是最簡單有效的手段,高麗、女直、阻卜是最常出現的字眼。
折家直麵遼國和西夏,心神全被這兩個龐然大物所侵占,很難讓他們的思維發散出去,折可適能夠大膽猜測,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
而韓岡這般從京城出來的顯宦,多次在武英殿上參觀天子的軍棋推演。當他得到了折可適帶來的詳細情報,就像是被拚上了最後一塊碎片的拚圖,卻不用太多猜測,就推斷出賊人最有可能的身份來。
“擁有西夏的箭矢,卻沒有西夏、契丹已經流傳開來的蹄鐵。殺戮劫掠的風格與契丹人迥異。還喜歡用夜襲。這是我們所知道的這群賊寇的幾條特征。”韓岡向折可適和黃裳解釋自己的思路,“由此來推斷一下。他們所擁有的西夏箭矢,肯定來自於西賊的武庫。沒有蹄鐵,那就不會是鐵鷂子、皮室軍,而他們在村寨中犯下的罪行,也確認了這一點。”
“至於夜襲,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解釋,隱瞞身份是一樁,為了減少傷亡同樣也是一樁,沒辦法確定。將之丟到一邊。隻考慮前麵幾點,那麼答案就很簡單了。臨近西夏的部族,又有足夠的實力幫助西夏,就隻有阻卜。遵正,我說得可有錯?”
“經略說得正是。”折可適不知道韓岡一言即中的緣由,投向他的視線裡平添了幾分敬畏:“阻卜人受契丹所困,鐵器絕少,箭矢甚至多用骨箭。出兵協助西賊,肯定從西賊武庫中得到了許多兵器,故而箭矢皆是出自西賊。此外,他們援助西賊,必是先得到了契丹的命令,至少是首肯。沒有西賊提供的的好處,阻卜不會赤膊上陣,沒有契丹……耶律乙辛的允許,他們也不敢南下援助西夏。”
“嗯,沒錯。”韓岡點點頭,“正是這個道理。”
“以末將之見,阻卜南下的兵力當不會少,太少了,未免就太丟大遼尚父的臉。”折可適語帶諷刺,“不過太多也不至於,一來西賊養不起,二來阻卜人也沒那麼大的實力。”
韓岡完全認同折可適的判斷,將種的綽號並不是白叫的。他沉吟著:“由此看來,阻卜至少五千,應當不會過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