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韓卿此去太原府。並州之政,河東之兵,朕儘托付於卿家。禦寇撫民此等事,有卿家在,朕可高枕無憂。若遇軍情緊急,不暇上稟,卿家可便宜行事。”
“為陛下分憂,臣之職也。臣岡謹受命。”
崇政殿中,韓岡與趙頊交流著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廢話。
猜測終於成為現實,韓岡不能不往爭權奪利的方麵去想。但話說回來,韓岡也不需要謙虛,他坐鎮並州太原府,沒有任何可以供人指摘的地方。
眼下無論是趙頊,還是兩府宰臣,都不相信遼人會攻打河東,硬碰以雁門、瓶形【今平型關】二寨為主體的寨堡防線。
西陘、胡穀、雁門、土墱、大石、茹越、麻穀、瓶形等沿著邊界排開的大小十五座軍寨,以及數以百計與之配套的烽燧和堡壘,將代州這個探入遼國西京道的突出部,從西、北、東三個方向,牢牢的守護了起來。
但河東路的地理位置卻是最為關鍵,向西壓製西夏,向東可援助河北,同時向北還能牽製遼軍,當郭逵、王韶等長於軍事的重臣不在朝中的情況下,韓岡可以說是是朝廷眼下能拿得出來的最佳人選。
呂惠卿的目光在韓岡身上打著轉。
之前呂惠卿受命出麵與韓岡協商——要不然韓岡拒了詔命,學著他嶽父的樣兒,事情就讓人哭笑不得了,必須要事先溝通——本以為要費上一番口舌,孰料他竟然很痛快的接下了去河東的差使。
以韓岡的脾性,從來都是寧折不彎。即便這一次緣國事不得不相從,事後竟然連一點反擊的動作都沒有,除非這正合韓岡的本意,否則決然說不通。
呂惠卿不意韓岡如此好說話,但沉下心來仔細想想,倒是找到了一大堆韓岡要去河東的理由,就是不便當麵詳詢究竟,確定自己猜測的對還是錯。
韓岡再拜起身,時隔半年之後,將再一次離開京城,接下了前往太原、擔任一路帥臣的詔命。
太原府是次府,在編製上,高於州、軍、監,僅次開封、河南、大名、歸德等大都督府。而河東路在二十多經略安撫使路中,序列也十分靠前。就是宰相、執政出外,坐上這個位置,也不能算是薄待。
不過出外就是出外,離開天下的政治、經濟、文化的核心,無論如何都不是任何一位重臣心甘情願的選擇。因為回返之時很可能是遙遙無期。
韓岡離兩府隻差一步,但年齡和資曆的問題始終跨不過那道坎。他出外任官,到沒那麼多不情願,但在宰輔們眼中,那就是一個礙眼的家夥終於離開了。
隻有王珪對韓岡的離開滿腹怨言,不是他喜歡韓岡,而是呂惠卿將無人可製。
依照慣例,一州知州就任,都要朝會上走過一道陛辭的程序。而一路帥臣,更是要在天子麵前經過問對,確認能夠適任之後才能上任,過去也有問對讓天子過於滿意,而留在朝中就任要職的例子。
但韓岡就沒那麼多麻煩了。
他的能力不需要質疑,讓他去太原,是為了解決當務之急。趙頊在崇政殿議事之後,將他單獨留對隻是為了聽一下他到了河東之後,將怎樣處理遼國和西夏的問題……。
“在解決西夏之前,中國無力分心與契丹為敵。”
韓岡開門見山的評論,讓趙頊頓時就掛下臉來,但轉而就是苦笑。要是韓岡說的不對,就沒必要讓他去太原了。
“韓卿之言甚是。”趙頊歎息點頭。
郭逵正在河北整訓士卒,最後能有多少成績,也是難說得很。
智者有百年遠見,愚人隻能看到眼前。郭逵還算不上智者,卻也決不是愚人,他至少是個聰明人,做事前會先為自己搭好台階。
郭逵到河北後,沒兩天就上了一本奏章,批評當地禁軍、廂軍、保甲訓練不足,不堪校閱,空有兵甲而已。而到了靈州兵敗的消息向各路秘密傳達之後,昨天郭逵遞上來的奏本,調門一下又提高了許多,聲稱如果不能加強訓練,河北緩急間將無兵可用——沒有一支能派得上用場!
這份奏報讓趙頊陷入了慌亂之中,就是宰執們也都是神色憂愁,沒人想起出言安慰天子。
如果郭逵所言為實,那麼河北軍的情況的確堪憂。如果郭逵所言誇張成分居多,卻也同樣證明他對抵禦遼人缺乏足夠的信心,否則何須為自己找退路。
郭逵的奏章,也讓韓岡的發言多了幾分底氣:“中國有足夠的能力同時打上三場局部戰爭,臣幾年前參與南征之役的時候,橫山和西南都有戰事,最後是輕鬆取得了勝利。但同時展開兩場全麵戰爭,以大宋之力還是差了一點”
局部和全麵,趙旭覺得韓岡的用詞很有點新鮮,但細想一下,卻很恰當。
顧名思義,所謂局部戰爭,就是之需要動用一路兩路的兵力、財稅,最多再動用一部分精銳就能解決的戰爭,即便失敗,與國家的損失也不會太大。而全麵戰爭,最少也要動用數路人馬,以朝廷數載財稅為本金,才能打得起的戰爭。
在官軍和交趾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朝廷對橫山和西南夷又同時出兵,當時朝中雖然緊張,卻也沒有如臨大敵、戰戰兢兢的緊張情緒。但如今在平夏之役戰局不順的情況下,遼國的動作,讓趙頊還有多少朝臣、百姓夜不能寐。
“如果遼人犯境,韓卿是打算……”趙頊想了想,覺得姑息這兩個字不太合適,選了一個褒義詞,“臥薪嘗膽?”
韓岡搖頭:“邊境之安不是求來的,而是爭來的。若真宗皇帝沒有親征澶州,而是巡幸蜀中、金陵,豈有澶淵之盟?”
“澶淵之盟不過是城下之盟。”趙頊低喃著。
當今的大宋天子念茲在茲的便是洗雪舊辱。讓他堂堂天下之主,與偏鄙蠻夷做親戚,這樣的澶淵之盟絕對是恥辱的一部分。華夏之君,縱不能做天可汗,也不當做韃虜國母的侄兒、侄孫。
見趙頊聽到澶淵之盟就有幾分不自在,韓岡毫不客氣,“至少要強於巡幸南方。七十年澶淵之盟,朝廷複出的銀絹不足三千萬匹兩,換算成錢,也不過六千萬貫而已。……現在的這場平夏之役,已經花掉的費用早已超過千萬貫,如果繼續打下去,直到西夏支撐不住,再加上戰後的封賞,以及對亡族的撫恤,至少還需要兩倍於此的付出。”
“如果是能夠確定勝利,這樣大的投入沒有任何問題,但兵事總是伴隨風險,一旦輸了,就是血本無歸。”
韓岡這般說,趙頊沉默著。
“滅國一勞永逸。做不到,那就退一步,堅守邊地,讓賊寇勞而無功。若還做不到,那就用銀絹來買平安,至少要比賊軍入寇,國中城鄉毀壞,損耗國力要強。虛名豈如實利?”
換作是過去,韓岡會對澶淵之盟看不上眼,但現在更進一步的認清現實了。給錢沒什麼,隻要不變成付賬付習慣了就可以了。
若能花錢買來遼國對西夏的不聞不問,歲幣再增加一倍都無所謂,反正一旦滅了西夏,幾年後遼國就會成為下一個目標,百萬貫的歲幣,找個借口就能賴掉。
可惜耶律乙辛不會那麼蠢,釣餌會吃掉,魚鉤則會直截了當的打回來。
“歲幣是緩兵之策,用錢買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時間,以圖將來。隻是澶淵之盟訂立之後,國中就變得習於安逸,誠可惜哉。若是能厲兵秣馬,縱不能觀兵臨潢府,也不至於會有元昊之叛。”
“事已至此,無可奈何。”趙頊沉重的歎息聲不像是一個擁有萬邦的君王
接下來的時間韓岡在崇政殿中,將自己抵達的河東後,將如何抵禦遼人的想法,向趙頊做了個簡短地回報。
這恐怕是趙頊唯一擔心的,就是韓岡為人太過剛硬,刺激得遼人放棄一切,主動南下。但韓岡之前說的一番話,倒是讓趙頊放下了一點心。至少不會比郭逵差了。
接過了太原知府的差遣,韓岡又征辟了三名門人充作為椽屬,黃裳也是其中之一,加上十幾名幕僚門客,出鎮河東的團隊算是組建完成了。
與此同時,數千裡之外的夏州城中,一番爭論正如火如荼。
剛剛從趙頊手上得到一封密詔的徐禧強硬無比:“鹽州決不可棄!”
“鹽州守不住的。”種諤的聲音中有著濃濃的疲憊。
“種太尉。”徐禧並不忌諱讓人聽出話聲中的惡意,“你守不住並不意味他人守不住。而且你到底是守不住還是不想守?”
種諤麵沉如水。李憲早就跑了,直接跑去守彌陀洞。也就他最倒黴,隻能留下來鎮守夏州,日日聽徐禧的騷擾。
“五叔。”等種諤大步從主帳中走出來,守在門口的種建中就衝著種諤問道,“徐德占還是要守鹽州?”
“當然。”種諤眼下並不想多談這個問題,大步往自己的洞中去。
“徐禧怎麼調動駐守延州的兵力?鄜延路的兵將,沒人會聽他的。”
“他要是沒有在軍中找到足夠的助力力,他也不會選擇這個時間發難。”
“……該不會是京營吧?”
“除了那幾位還會有誰?”
“不能安排些事給他們去做?”
“攔著他們立功?”種諤搖搖頭,“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種建中跳了起來,“我要寫信給韓玉昆。”
“彆忘了,”種諤提醒著,“呂惠卿與徐禧有姻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