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五百多人的騎兵停駐在靈州川的荒灘邊,紅裳錦袍,是典型的大宋馬軍。
戰馬一群群的在河邊上喝水,正常的情況下,它們的主人在喂馬、飲馬之後,都會順便就著河水洗刷一下,這樣騎著才算精神。但現在幾乎所有的騎兵士卒,卻是連照料的念頭都沒有,而是橫七豎八的帶著戰馬找了樹蔭躺了下來。
河邊的五百騎兵,已經完全失去了一支軍隊應有的秩序。蓬頭垢麵,衣衫不整,旗號儘失,就連盔甲,也不見幾人還帶在身邊。身上有傷的用布條胡亂裹了一下,沒帶傷的也跟乞丐沒有多少區彆。
有人閉著眼睛休息;有人在傷口的創痛中呻吟;有人則是發著呆,雙眼死魚一般瞪著;還有些人,眼睛滴溜溜的轉來轉去,卻不知在想些什麼。但每一個人的手中都緊緊的攥著坐騎的韁繩,就是睡著了,都不見鬆手。
種詁半閉著眼睛,坐在一塊石頭上。對於麾下士卒的頹喪和軍紀的混亂,他已經能做到視而不見。
一場敗仗之後緊跟著連續數日的追殺,全軍上下現在惶惶然如同夜裡發現黃鼠狼進了窩的母雞,徹底亂了陣腳。十萬大軍在西賊的追擊下散了鴨子。被追殺得彆說臉麵了,就是底子都丟光了。
就是現在回想起當日,種詁也覺得敗得實在是太突然了。十年來的累累勝績,在這一戰中化為烏有。
種詁還能記得當日城破在即,從戰場那邊產來的戰鼓聲都洋溢著得意。誰能想到西賊竟然能決堤放水,一下就讓攻城大軍近乎崩潰。
之後靈州城中殺出來的騎兵,加上興慶府方向的伏兵同時來襲,外圍的涇原軍被水勢分割,無法會合,加上慌亂,一下子就崩潰了,接著就是包括種詁在內的兩路騎兵被數倍於己的鐵鷂子擊敗,接下來就是身在靈州城下的環慶軍,也同樣是在一片混亂中全軍潰散。
水勢漫過膝蓋,對步兵的影響很大,但對騎兵而已則僅僅是小有阻礙,種詁當時不在正麵戰場,沒看到中軍主力如何失敗,但之後但他率部撤向中軍方向時,就看到全軍跑得漫山遍野。從時間上看,環慶軍的抵擋連一時半刻都沒有。
之後兩軍殘部會合,高遵裕強令苗授殿後,而苗授又把這個任務交給了運氣不好的種詁。最後的結果就是隻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馬——這可是騎兵啊,有那麼多步兵逃散的情況下,根本就不該有這麼大的傷亡。
“皇城。”親兵提著水袋小跑著過來,畢恭畢敬的遞給種詁。他兩眼紅通通的,灰塵密布的臉上還有兩道明顯的淚痕,
種詁伸出左手接過水袋,用牙齒拔掉塞子,大口喝起親兵剛剛打來的河水。他右臂則是直直的垂下來,不見動彈。
涇原路為環慶路殿後,而種詁以第三將的騎兵為整個涇原路殿後,一路連番大戰,損兵折將的同時,種詁本人也難得幸免,暫時隻剩一條胳膊能用了。
前天最危險的時候,身邊的親兵都給殺散,他一人被七八名鐵鷂子圍住。
種詁從來都不是以武藝著稱的將領,其少年時曾以叔祖隱君種放為榜樣,號為小隱君,心思放在文事上,在兄弟中槍棒、弓弩都是倒著數,也隻比普通的軍官略強那麼一點。現在年紀大了,武技也在不斷退步中。
就在前天的混戰中,種詁拚了命才用鐵槍紮翻了兩個武藝最強的西賊,肩膀上卻挨了一鐵鐧,幸好僅僅是廢了肩甲,事後一看,整塊鐵板都扭曲了。不過好歹把下麵的肩胛骨給保住了,隻是傷了筋,得修養好一陣子……但運氣不好時,說不定一輩子都得與這個傷處打交道。
種詁對此倒沒什麼好在意了,他都往六十歲走的人,說一輩子,其實也就幾年十幾年而已。以自家先人的壽數,種詁也不指望自己能活到八十歲。
冰涼的河水壓住了心中的焦躁,種詁放下隻剩一半的水囊,正看見親兵臉上的兩道淚痕,問道,“怎麼了,哭什麼?”
“皇城。”親兵低著頭,抽噎的道:“二哥、八哥他們……”
“哭個屁,要嚎喪回去再說!上陣你見過不死人的!?”種詁嗬斥了一聲,寒著臉站了起來。
“皇城,這就要走了?”親兵急道,“要不要再等一下,十一哥說不定還能趕上來。”
“等什麼?怎麼等!”種詁下麵的雙手緊緊握著拳頭,並不是他心中不痛,隻是不願表露出來,“十一有那個命,自己就能逃回來,沒那個命,等也沒用!”
就在兩天前,他麾下的騎兵雖然敗陣,至少還有個軍隊的模樣。但連續數日的殿後阻敵,不喜歡讀書、隻顧著練武的次子戰死;笑起來憨厚得很的八侄兒戰死;關係一向不錯的三個指揮使戰死;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親兵們有一半戰死;聽命敢戰的精銳一個個戰死疆場,活下來的全都是滑頭。
整整四天的斷後,種詁手上三個指揮的騎兵,隻剩下眼前的一群慣看風色、雙腳麻利的老兵油子。想讓他們拚命殺敵,純屬做夢,就是天王老子來了都沒用。
種詁向著北麵張望了一下,雖說能逃出來的都逃出來了,但其實還有許多人並沒有被確認陣亡。比如十一,也就是自己的第四個兒子;比如好些個副指揮使和都頭,隻是在戰場上的混亂中失去了蹤影,並不是說他們一定就不會再回來。
隻是現在不可能回頭去找他們,也不可能在這裡久留,下麵的士兵哪一個都不可能老實聽話的留在西賊隨時都會追上來的地方,都想及早趕到韋州。
種詁並不清楚他的頂頭上司究竟是在韋州,還是逃往更南麵的地方,甚至一直逃回橫山南側,但之前說好的就是在韋州會合。再說有城牆的地方總比荒郊野地更能睡個安心覺,隻希望西賊沒有繞道前方,搶先奪下韋州。
單手一撐馬背,種詁跳上馬,抬起馬鞭,指著前方:“前麵就是韋州,早前感到城中,今晚可以好生歇一歇。”
敗兵們看到他的動作,也一個個都起身上馬。但有十數人的坐騎,剛剛騎上去,就一聲慘嘶,轟然倒地。
沒人關心他們,幾天的追逐戰,倒斃於途的戰馬見得多了。隻是握緊了手上的兵器,防著他們過來搶奪自己的戰馬。但那十幾人臉上先是絕望、繼而又轉為凶戾。
種詁懶得為此說話,麾下的這一乾奸猾之輩,多一個少一個都無所謂。打馬前行,根本都不管身後的事。
半日之後,韋州城遙遙在望。看到了城上官軍的旗號猶存,種詁終於放心下來。
進城時費了一番周折,城中守軍如同驚弓之鳥,多番查驗身份,才將種詁一眾放進了韋州城中。
被上百柄神臂弓指了半日,種詁的臉色越發的難看。被引去參見主帥時,還是一樣的板著臉。
在州衙中,種詁見到了高遵裕。苗授不在,據說是受了重傷,在隨軍的療養院中躺著。
慘敗之下,高遵裕變得反應遲鈍,神思恍惚。他的腰甚至都是駝著,往日根本看不到太後親叔這幅模樣。
種詁心知高遵裕是給失敗打懵了。他好歹還經曆過三十年前的三次慘敗中的兩次,也親眼見證過之後十幾年黨項人肆無忌憚的殺入國中劫掠,順便還毫不臉紅的將朝廷的歲賜搬回去的情形。眼下的敗陣,還不至於讓他變得灰心喪氣,但高遵裕就沒這份被磨練出來的堅韌了。
主帥都這般模樣,下麵的士卒就不用提了。不管韋州城中還剩多少兵力,看起來都不像還能支撐得住的模樣。
“高總管。”種詁拱了拱手,行了個禮。
換做往日,高遵裕好歹還能記得安撫一下在後方拚死阻敵的種詁,但現在沒有那個心思,“賊軍還有多遠?”他問道。
種詁沒心思計較這等小事,“之前四日,末將與西賊接戰數十次,發現是三支鐵鷂子輪番追擊。不過昨夜他們都沒追上來,多半是為了將息馬力,算時間差了有半天的路程。”
種詁自知,要不是黨項人不想戰馬在追逐戰中勞累過度,死得太多,他根本就逃不回來。逃命的宋軍可以不顧戰馬的生死,但黨項人卻不能不顧。
“半天啊……”高遵裕緊皺著眉。
“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種詁問道:“西賊休整之後,肯定還會追上來,是要堅守韋州嗎?”
高遵裕猶豫了一陣,抬眼問種詁:“大質【種詁字】意下如何?”
種詁他沒有背黑鍋的打算,抱拳道:“還請總管示下。”
高遵裕凝神注視種詁好一陣,最後一擺手,“你先下去歇著吧,這幾日辛苦你了。”
種詁行禮之後,轉身出廳。
種詁不看好接下來的戰局,追擊自己的三支鐵鷂子加起來都沒超過一萬五,可見其主力有更為重要的工作要完成——王中正那一路危險了。如果王中正再敗,這一戰就沒法兒打了。
不知道朝堂上能不能看清著一點。
種詁歎了一聲,這要看京城中的反應了。以軍情傳遞的速度,金牌急腳遞將戰敗的消息傳到京城,也就在這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