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著,細雪若有若無,從雲層中灑落,又隨著微風散開。
雪粒細細的,不像柳絮,卻似鹽末,落入大地,瞬息便不見了蹤影。
冬日清晨的空氣,沒有因為降雪而變得濕潤,乾冷而又清爽。
天色已經大亮,菜市早就喧鬨了起來,賣湯餅和炊餅的攤子在街邊隔著不遠就是一攤,章惇望望東十字大街的方向,“鬼市子差不多要散了。”
韓岡與章惇並肩走著:“聽說鬼市子中杜家的羊頭湯有名得很,黃幺兒的赤白腰子也是一絕,要不要去嘗一嘗?”
章惇不舍的望了一眼遠方,搖頭:“算了,到了那裡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將就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點好了。”
鬼市子就是城中早市,開在潘樓東麵的東十字大街,五更開張,天明收場,賣些古董書畫還有衣物飾品,貨物的來曆,有的合法,有的則不是那麼乾淨,並不是正經去處。不過到了天亮之後,就變成了早點一條街。
不過鬼市子裡麵賣的早點,有不少在東京城中都有些名氣,連宮裡都派人出來買過,章惇和韓岡都很熟悉。
隻是離得太遠了,韓岡和章惇就汴水水邊散步,等著城門的開啟。而東十字大街則是在數裡開外。下著雪,走過去都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臘月不是出行的好日子,章惇是剛剛辭位的樞密副使,要出知池州,就算他拖到年後,過了上元節再南下,天子都要給他這份體麵。
可章惇從樞密副使,變成了池州知州,門庭一下就冷落起來,也是讓人灰心喪氣。身居高位,突然間落入深淵,這是心高氣傲的章惇所不願麵對的。與其留在京城丟人現眼,還不如早一步離開的好。
據韓岡所知,王韶的情況也差不多。
自從由京城回到南方之後,王韶身體似乎一直不太好。上次還寫信回來,問著在南方濕潤之地該怎麼保養,不過韓岡覺得他的情況應該是心情上的問題,江西人問陝西人在南方怎麼養生,根本是個笑話。但也不能說不對,畢竟韓岡的名氣在。
王韶當年考上進士後,就棄官不做,遊曆陝西。他不屑做瑣事,摒棄普通官員按部就班的路線,選擇了更為艱難,但收獲也更為豐厚的道路。而他也用才能和功績證明了自己的選擇,在嘉佑二年的進士中,他第一個晉身兩府,比呂惠卿還要早三年,聲威一時無兩。
隻是到了現在,去職出外,心氣高傲的王韶,失落感隻會比眼下的章惇更為強烈。即使王韶的心中很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一直留在朝堂中,日後也還有重新返回兩府的希望,但心情上的巨大落差還是免不了的。韓岡隻希望他能放寬心,否則那樣的心情對身體不會有好處。
韓岡陪著章惇在汴河邊漫步著。現在兩名天下聞名的重臣,都是穿著一襲襴衫,外麵套了半新不舊的綽子,看著就像兩個東京城中最為常見的不第士人,一大早起來,借著早上清醒的頭腦,沿著河道回憶昨日的功課。
汴水之濱的碼頭,從清早就開始就是一片忙碌。
行駛在冬季的變水上的不是船隻,而是一輛輛雪橇車。當年用來緊急運送綱糧的雪橇車,如今已經成了冬日隨處可見的一景。安靜的泊在碼頭邊,卸貨裝車,通過軌道運往不遠處的倉庫。
章惇的雙眼追逐著在軌道上穿梭的車輛:“從港口到礦山,再從礦山到方城,如今又從方城到河北。玉昆你的這軌道可比飛船更能排得上用場,薛師正【薛向】言其可當十萬大軍,並非誇大之語、”
“還早得很呐。”韓岡搖頭,“河北軌道七百裡路,修起來就不容易,運行起來問題還會更多。”
章惇偏頭看著一步外的韓岡:“以玉昆的胸襟,眼光所及應該不止河北、京西。”
“隻是有些想法而已。”韓岡謙虛了一句,“小弟最想看到的是天下州郡都有順暢的交通聯絡,讓朝廷的政令能用最快的速度抵達最邊遠的州郡,能讓官軍在最短的時間,進駐到每一處遇敵的邊疆。”
他指著腳邊凍結的水麵:“說到運輸,水道其實是最好的,運力大、耗用少。但天下地勢起伏萬端,水道不通的地方,最好修造軌道作為替代。”
“朝廷的錢糧不一定能供給得上。”
“軌道貨運收入不少。通過第一條的收入,來推動第二條軌道的建設,等第二條建成,又可以用推動第三條軌道的建設。”韓岡頓了一下,“而且也不一定全都要官府攥在手中,以官政、行旅、商事往來的多寡,區分乾線、支線。乾線收歸官有,支線交予民間。抓大放小嘛……”
“兩位員外,小人這裡有熱騰騰的炊餅,可要來上一塊!”一聲吆喝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兩人一起循聲望過去,離著兩人不遠,是個五短身材的小販,挑著個擔子,歇在路邊上。
同時被章惇和韓岡掃了一眼,賣炊餅的矮子一下打了個寒戰,話都說不利索了,在擔子邊上心驚膽戰:‘這兩個措大眼神好不駭人,莫不是殺過人放過火的。’
正好猜個正著的小販,結結巴巴的擠了兩句賣炊餅時的貨郎詞,“熱騰騰的十字炊餅,甜津津的油蜜炊餅。兩位員外,要不要一塊。”
章惇以眼神阻止了略遠處的護衛,走上去問道:“有沒有饅頭?”
“有,有。”小販點著頭,“有上好精肉做的肉饅頭。有家裡渾家親手醃的梅乾菜饅頭。還有上好的交州糖霜熬的餡料做的糖霜饅頭,麵白餡潤,咬一下便是滿口糖汁,再香甜不過。”
“幾文一枚?”章惇站在擔子邊,很有些興致的問價格。
“肉饅頭五文一枚,梅乾菜的三文一枚,糖霜饅頭十二文錢。”小販麻利的掀開厚實的白布,裡麵的炊餅、饅頭熱氣蒸騰。
“玉昆,要不要嘗嘗白糖饅頭。”章惇回頭微笑,“可是交州來的。”
“小弟不喜甜食,梅乾菜的就可以了。”
“那就算了,我也不吃甜食好了。錢要省著點花。”
小販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眼前的兩個客人看著相貌不俗,都有幾分官人氣派,沒想到都是窮鬼。
也正應了小販的腹誹,韓岡摸摸袖子,再摸摸懷裡,手巾倒有一條,就是一文銅板也無。
章惇從袖子裡掏出幾個製錢來,對韓岡笑道:“出來能不帶錢?”
韓岡回之一笑:“早就不知道錢包有多重了。”
章惇幫韓岡付了帳:“下一回可是要還的。”
“沒問題,等子厚兄回京,小弟當在樊樓還席。”
‘窮措大還想去樊樓。’小販肚子裡咕噥著,用個竹夾子夾了兩個梅乾菜饅頭,拿乾荷葉包了,遞給兩位金紫重臣。
韓岡和章惇各自拿了一個乾荷葉包著的梅乾菜饅頭,在河邊邊走邊啃。饅頭熱得發燙,拿在手中,啃了一口,身子很快就暖和起來了。
章惇還笑嗬嗬的,“給禦史看到,少不了要彈劾你我無大臣體。”
“管他們那麼多!”韓岡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饅頭。說實話,口味還真不錯。回頭看看,跟著他們兩個的十幾名伴當也都去買了饅頭來吃,讓那個小販笑得看不見眼睛。
三口兩口熱騰騰的梅乾菜饅頭便下了肚,在河邊靜靜走了一陣,章惇忽然道:“這一次便宜郭逵了。”
韓岡先是一愣,要便宜該是便宜薛向才是,非進士的文官晉身兩府,而且還不是高門世家子弟,這可是多少年也難得一見。但很快反應過來,“應該不會吧。”
“討伐西夏,還有誰能統領大軍。”章惇很有幾分不忿。
想要統領平夏大軍的官員將領數不勝數,但數遍朝中,夠資格的也就郭逵、王韶和章惇三人——至於韓岡,能力沒人懷疑,但資曆還是淺了一點,趙頊也不會讓他再立功勞。
王韶、章惇如今都是引罪出外,當然領軍的可能性都不大。但話說回來,郭逵是武將。若是他平了西夏,還有什麼位置能安排得了他?
“兩年後的事,誰也說不準。”韓岡搖頭,“說不定那時候子厚兄就卷土重來了?”
章惇付之一笑,不提這個話題,“在河北修築軌道,是為了抵禦遼國。但以眼下遼國朝堂上的局勢,要是敢賭一把,派一個曾經見過遼國故太子的舊使去賀生辰,在見到遼主時提上兩句故太子,說不定就能掀起遼國的內亂。年紀一大,舔犢之親尤深,殺了獨子,由不得遼主不後悔!隻要他將耶律乙辛恨上,遼國內亂可期。”說完,他瞥了韓岡一眼,“不過這等做法,玉昆你大概不會放在心上。”
章惇的話饒有深意,韓岡隻當沒聽明白:“與其等待敵國內亂,還不如加強中國實力。隻要中國兵精糧足、將兵堪用,以大宋的國力,就是遼國上下萬眾一心,也會像螳螂一樣在戰車車輪下被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