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遠在京城的章惇寫了一封信去,韓岡便毫不在意的將呂惠卿希望用來展示自己才乾的《手實法》拋在腦後。在一天熱過一天的元豐元年的初夏,他把自己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襄漢漕運之上。
半個月的時間中,汝州和唐州之間的漕運道路,韓岡來來回回跑了四趟之多。從正在疏浚中的水道,到穿越方城埡口的軌道地基,他都仔仔細細的往返查看了幾遍。都轉運使如此上心,下麵的官吏乃至廂軍的官兵當然也不敢輕忽視之,
到了快六月的時候,工匠和材料陸續抵達工程現場。
築路的工匠分彆來自京城和徐州,總共二十多位。其中大工六人,每一位都擁有豐富的經驗,在開始修建軌道前,分彆都有著常年修造宮舍、橋梁、道路、堤壩的經曆,幾年來又不停的修建軌道,可以說是國中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一班人馬。
築路的木料主要來自於南方,做軌道的硬木和做枕木的軟木,經由漢水、泌水和堵水,運抵方城山下的木作中。皆是從江陵的船場運出來,已經經過了幾年的晾曬,切割處理之後,就能立刻使用,不用擔心新鮮木頭脫水後的乾縮。
而方城埡口北麵,沿著水路而來的還有一船船的作為軌道路基的礦渣和卵石,當然,還有上萬斤的鐵料。雖說方城山附近沒有冶鐵的礦渣,也缺少卵石,但千裡迢迢的從京畿將這些沉重的原材料運來,更多的還是想測試一下方城山北麓到蔡河的漕運是否暢通運行。
除去已經準備動工的堰壩,年底之前襄漢漕運便能初步打通。剩下的就是能運多少的問題。同樣的一條道路,如果調度指揮出色,單位時間的運輸量翻個一兩番,甚至上升一個數量級都是有可能的。
當然,韓岡不會指望這個時代的運輸調度,能比得上後世的專業人才,但即將為此而設立的發運司,韓岡期望他們至少能有六路發運司和三門白波發運司的平均水準。這事現在來想雖說是早了一點,但早一天練上,便多一天經驗。韓岡隻想看看實驗的結果。
結果當然很完美。事實證明百年前在方城山山南山北的開鑿出來的漕運通道至今依然能夠使用,指揮調度的官員也是十分出色。不過卸貨的地點離著方城山有些遠,接近埡口的兩段都要再疏浚一番方能使用,而在計劃中,更是要通過堰壩提升水位並設置船閘,以連通深鑿後的埡口渠道。就是因為此事,當設堰提水的方案敲定之後,暫時用來連接方城山南北的軌道便不得不加長了三十餘裡。
一旦堰壩提升了水位,之前的疏浚河道就是無用功。而相比起疏浚的工程量和對時間的延誤,還是修建軌道更簡單一點。不過這樣一來,就多了一樁麻煩——修橋。
方城埡口前後也是有河流的,南麵的是堵水的支流,北麵的則是沙河的支流。如果襄漢漕運的中轉點能向上遊移動,可以避過這些支流,但眼下的情況,卻必須設橋跨過去。。
總共四條溪流,每一條都不寬,平時最寬的一條也就四五丈而已。以此時的橋梁建築水平來說,可算得上是輕而易舉。但每隔幾年,方城山一帶往往就會有一次雨量偏大引發洪水的年份,百年前漕渠開鑿失敗,也有沙河堰壩被洪水衝垮的因素在,要怎樣避免跨河的橋梁被衝毀,也是一樁難題。
“要跨過這條三裡溪,還是設石橋比較好。方城山不缺石頭。”李誡在溪邊對來巡視的韓岡和沈括說著自己的意見,“木橋要防洪,橋拱必須要抬高,可抬得過高,車馬難行,換成是石橋就方便多了,也堅固得多。可以趙州橋樣式為範,設敞肩石拱,一大拱挑四小拱,跨過河道的行洪區域,橋拱彎曲,橋麵平緩,正好適合軌道通行。”
“趙州橋的樣式也記得?”韓岡有幾分驚喜。
“石拱橋多半大同小異,”李誡很有自信的說道,將石拱橋如何修造,一條條的說給韓岡和沈括聽。
韓岡連聲讚許。李誡對他來說算是一個驚喜。他在建築營造上的才能不僅讓韓岡為之激賞,也讓沈括讚歎良久。
“野有遺賢……”沈括歎了一句,又覺得這個說法不太合適,“難得人才,竟遺珠於外。”
李誡聞言連忙謙虛:“學生自幼不喜學,唯有工匠之事稍有心得。”
韓岡冷笑一聲:“世間隻重詩詞文章。可經世濟用之材,豈是區區章句能衡量得了的。”
李誡又為韓岡的誇獎而自謙了幾句,聊了片刻,便向韓岡、沈括辭行,他還有事情要去做。
待李誡走後,沈括私下裡問著韓岡道:“玉昆是打算舉薦其人?”
“當然。”韓岡點頭。
“那是李南公的兒子。”沈括提醒道。
韓岡身為都轉運使,不但將轉運副使的兒子收為幕僚,甚至還委以重任,這肯定會為人詬病。若是再舉薦李誡為官,那就不是詬病的問題了。
“沒關係。”韓岡無所謂,此事不會影響到他地位的穩定。
韓岡既然是這個態度,沈括也就不說了。將此事細細想來,韓岡的自信其實也沒錯,相對於他受到的信任,的確是沒關係。
“如今唐州的錢糧也收上來了,路中前半段的需用應該沒有問題。”沈括問著,“是否要加快進度?”
夏稅征收是一年一度的重頭戲,端午之後,唐州用了二十天才收了額定的八成,剩下的兩成欠額,看往年的情況,多半要到秋稅時才能補得上來。這半個多月來,沈括的時間和精力都是放在收稅上。
“快一點、慢一點都無所謂,能在時限內完工就行了。”韓岡說著,沿著溪水河畔走了起來,走了兩步,見沈括跟上來,就偏頭笑道:“唐州收稅難易如何?”
“京西民風彪悍,稅賦征收不易。”沈括搖搖頭,“要是在兩浙,半個月的時間至少能收上來九成。”
“也是兩浙富庶,京西的收成本來就不算多,交的稅卻不比江南少多少,自然要難些……但有個七八成,也夠抵上朝廷要的數目了
。”
“說得也是。”沈括點了點頭,“能收的都收了,剩下的就算再催逼,也不一定能收得回來,弄得百姓賣兒賣女就不好了。”
“將下麵的胥吏管束住,收滿足額也不是難事。”韓岡說道。
“如何管得住?”沈括歎了一聲,韓岡說得根本是廢話,“重祿法也隻讓他們的手伸得短了一點而已。”
大宋的國策是虛外守中,除了邊州,禁軍兵力都集中在京畿,外路為數寥寥。而在經濟上也是如此,除了邊州以外,國內各路的每一個州縣在留足了一定的積存後,剩下的稅入都要上交朝廷。上繳的稅入,額度基本上都是確定的,但這個額度並不是征收的數目。
夏秋完稅之日,官府從百姓手上收錢,從來都沒人能指望可以百分之百的完成,預定征收的稅額遠比實際需要要大得多。一般來說,能征收到七八成就能有足夠上繳朝廷的數目,以及補完州縣一年來消耗的倉儲。至於多下來的,也不可能私分掉,照樣要運回京城。上交的多,就能為當地守臣換回一個優良的考績,以及一個乾才的評價——可要是在征收的過程中,鬨出了亂子來,親民官們就那就彆指望能有好結果了。故而能收個七七八八,剩下的欠賬著人去慢慢督促就是了,官員們一般都不會逼得太緊。
但並不是說這個時代的官府治政有多寬鬆溫和,實際情況正相反,隻是把住了不讓百姓造反的底線而已。在田賦丁稅之外,還有折變、支移等名目繁多的附加稅,這些錢素無定額,全憑稅吏們的一張嘴。使得百姓們最終交到稅吏們手上的錢糧,許多時候都能漲個五成六成,甚至一倍、兩倍。這些錢,則是可以私分的。交一部分給朝廷做個樣子,剩下的大頭則是官員、胥吏各自分肥,這早已成了世間通行的規則,也僅有少數官員能夠做到清廉二字。
說起來,如果當真按著稅額來征收,將苛捐雜稅一概罷去,倒不見得會有幾人逃稅。王安石當年提議變法的時候,在一係列的奏章中都提及了此事,謂此乃致亂之源。因此之後頒行於世的新法,對中等以下的貧民多有傾斜——免役法向五等戶征收的免行錢也不算很多——但朝廷收入上的損失和增加的部分,則是讓富人承擔了去,得到的罵聲比以前更多,就是良民為盜的可能性卻小了不少,不複仁宗後期,歐陽修在奏章中所說‘一夥多過一夥’的盜賊遍地的情況。
收稅的事,韓岡說說也就算了,也就暗歎了一聲。時代的風氣不是他一個都轉運使能扭轉得過來的,就是他麵前的沈括,雖說不上貪腐,但一般的灰色收入也不會清高的放棄。
但隻要襄漢漕運能就此打通,到了那時候,漕運沿線自然會繁華起來,此地百姓們的生活當會比眼下要過得好上一些……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