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怒之下,韓岡直到回返家中的時候,臉色都有些難看。
擁有兩世人生,在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浸淫於紅塵中,韓岡的城府其實已經修煉得很到家了。
喜怒不形於色隻是尋常而已,如果僅僅是政壇上的紛爭,無論是占據上風,還是吃了點虧,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就像流水過石一般,留不下什麼痕跡。
但今天的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張載是他尊敬的師長,而通過氣學為媒介,將後世的科學包裝一番後帶到這個時代,也是韓岡平生的夙願。呂大臨的這一手,不但侮辱了已經過世的張載,同時對韓岡的計劃有著無法預測的影響。
所謂關心則亂,韓岡雖然沒亂,但心情的確是糟透了。
回到家中,幾個妻妾都看出了韓岡心情有異。王旖第一個上來,眼中滿是關切,“官人,可是在宴席上發生什麼事?”
“怎麼會?”韓岡表情頓時一變,臉上浮現出看不出任何異樣的笑容,“為夫一向與人為善,又是在富鄭公的壽宴上,更不會有人鬨啊……”
王旖看看丈夫的神色,眼中的擔憂沒有消退,但也不追問了,隻是幫著服侍韓岡沐浴更衣。換了身家居的常服,韓岡看起來十分悠閒的坐在書房中,翻看今天呈上來的公文。手上的筆不停,看起來已經全心全意的投入到工作中。
韓岡不想讓妻妾擔心,同是呂大臨完成的又隻是草稿而已,並非正式的行狀,還是可以修改的,韓岡也不想就此鬨起來,鬨得大了,與如今失了主心骨的關學並無好處。
隻是韓岡無法確定,將張載畢生心血所得的源頭,說成是他的兩位表侄。這究竟是呂大臨一人的獨斷,還是受到他人的蠱惑。但從情理上來來判斷,應該不是出自二程的授意。否則當此篇公諸於世,橫渠門下的態度隻會跟自己一樣,甚至會將怨恨歸咎於二程。
無論程顥和程頤,又或是所有的大儒,都必須珍視自己的名聲,否則便無人會向他們求學。在世人的看法中,德遠比才要重要。在過世的張載的行狀中動手腳,由此帶來的惡劣影響實在太大,他們都承受不起,也不會願意承受。
不過韓岡也很清楚,如今的氣學一脈,雖然因為張載在京中講學數載,門徒為數眾多,一時間興盛無比,可門中的核心成員,依然是來自於關中的那些弟子。
如果張載的壽數能多延長幾年,在京城來聆聽張載講學的那部分新弟子,將會有許多徹底的投到張學門下。隻是在張載已經過世的現在,大部分已經風流雲散。而舊弟子們也需要一個新的核心。
從名氣上看,呂大鈞、蘇昞、範育和韓岡這張門四弟子,的確都是合格的人選,但他們各自都有著官身,在外任職的時候居多——要不是由於身份地位的關係,沒有多餘的時間來推廣和教學,韓岡倒想在此事上多下些功夫——而且在韓岡出現之前,藍田呂氏一直都是張載最大的支持者,也因此,一直跟隨在張載身邊的呂大臨才成了撰寫張載行狀的不二人選。不過這也是韓岡當時還在廣西的緣故,否則他更相信呂大鈞或是蘇昞。
隻是現如今,呂大臨轉投程門,韓岡會堅持著自己的道路,這條路也與程門道學無法融合,剩下的弟子也會有各自的選擇,這樣的情況下,關學內部的分裂不可避免。
韓岡反思自己最近的行動,是不是跟程家走得太近了,可程門立雪,席上退避,這些事都是他做出來的,名氣已經打出去了。韓岡與程家的關係自然還是緊密深厚,但若是被人歸為程門弟子,卻也是韓岡所不願見的。韓岡打算發揚光大的去處,依然是在氣學之中。
但程顥與自己有授業之恩,是時所公認的半師之誼,如今張載已然仙去,韓岡被人誤認不足為奇。對於程家,韓岡無意否認師生名分,更不打算割席斷交。先不說名聲問題,他跟程家的關係不惡,為此而反目就未免有些舉措失當了。
隻是一碼事歸一碼事,韓岡可不打算拋棄關學的未來,將自己的一番辛苦所得付之流水。這個時代需要的是,不是經義大道。
可到底該怎麼做,韓岡一時還想不出個簡單而行之有效的辦法來。
書房外響起了腳步聲,嚴素心親自端了一盅紫蘇飲子過來。韓岡慢慢的喝著滾熱的藥湯,就聽嚴素心問道:“官人今天可是為了橫渠先生之事?”
都是親近無比的枕邊人,他的四名妻妾看來並沒有被他粗劣的演技所瞞過。壽宴後,跟呂大臨的一番爭執,韓岡帶在身邊的伴當儘管並不知道詳情,但並不代表他們會不知道韓岡心情變壞的原因。四女隻要問一問跟在韓岡身邊的隨從就能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不妨事的。”韓岡向嚴素心寬慰的笑了笑。
公務上的事情,他儘量不想跟家裡麵多說,如果是喜事倒也罷了,但一些勾心鬥角的對話,傳到自己家裡,可就是連塊清淨之地都找不到了,所以韓岡也隻會對自家的人說一句‘不妨事’。
可是韓岡雖然是說不妨事,但實際上的變化卻出乎他的意料。
程頤準備入關西講學!
——當隔了幾日,韓岡將洛陽城中剩餘的致仕老臣們一一拜訪過,前去程府中辭行的時候,程顥這麼跟他說的時候,韓岡也不免要楞上一下。下手太快了一點吧,張載才走了多久,這麼快就開挖牆角了。
隻是韓岡聽到這個消息,在一瞬間的呆愣之後,甚至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沒有任何合乎情理的理由來阻止程頤滿懷著誠意入關中,也沒有手段來阻止。
道統之爭,本來就沒有什麼情麵可言。張載不合去世得太早,留下來的遺產,後人若是保不住,也彆怪他人來搶了。
“不知正叔先生何時入關中?”韓岡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他心中的憤慨,僅僅隻是當做尋常詢問。
“也就是再過半個月的樣子。”程顥向韓岡解釋道,“陝州知州和永興軍路轉運司,同時來信邀請入關中講學,已經不好再推脫了。”
韓岡笑了笑,表示自己能夠理解,卻不再多問。
程顥也知道這麼做事犯忌諱,但為了自家的道統,也顧不得那麼許多。幸而從韓岡表現出來的態度上看,應該還沒有想過這些事,或是說,並不是很在意。
韓岡其實十分在意,但他現在卻沒辦法去計較。潼關的大門並不是由他來掌握,關中更不是他說了算,程頤受邀入洛陽講學,韓岡既不可能去阻止,也不可能等程頤開講後,再派人去居中拆台。
韓岡能做的就隻有加強己方的實力。
他的基本對策是通過格物致知,將各家學派對於自然的理論給顛覆掉,難度看起來很大,但韓岡知道,隻要在人們的心目中樹立起自己的絕對權威,要做到這一步就很容易了。
在有意無意之間,他早早的就已經打下了基礎,如今的在民間,韓岡的聲望能壓得住任何一家學派。得到民眾的支持,韓岡所倡導的學術便能得到南方的認同。
普通人對權威的信任是盲目的,韓岡要做的隻是選擇一點突破,隻要他突破的這一點,為世人所認同,甚至更進一步,全心全意的相信,那麼他對其他事物的議論,也自然成為圭臬,也就可以帶動起全局性的變化。
回到家中,書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韓岡打算將他的治所移到原京西南路轉運司所在的襄州。這樣可以就近監察。一個多月要般兩次家,韓岡的家人並沒有抱怨什麼,而是在王旖的指派下,有條不紊的將搬家事宜一一處置完畢。
家中的事有賢內助處置,韓岡自然是的輕鬆了許多,當起了甩手掌櫃。
回到書房,他從空搭檔的書架上拿下一隻小木箱,沉甸甸的看起來不是裝了金銀財物,就是本身擁有足夠的重量,厚實的壁板乃是樟木所製,以防蠹蟲。
拿著鑰匙,打開了木箱,可以看得到裡麵的收藏。
韓岡的木箱,隻看壁板很厚,沉重的重量皆來自於此。裡麵沒有裝著金銀珠寶,而是一疊疊裝訂粗糙的手稿。這些皆是韓岡親筆所寫就,對韓岡本人有著無可估量的價值。不過其中的一部分,對於世界的意義更大。
木箱中的主要紀錄,全都是回憶錄,但畢竟是韓岡回憶前世,用筆記錄下裡的記憶,雖然為防被人誤讀,而加以變化,但也的確值得用個結實的木匣來承載。而另一部分的價值更大,是韓岡這些年來的諸多著作的手稿,其中還沒發布的一部分,接下來能派上大用。
再一次點驗了一番,合上了蓋子,韓岡拍了拍小小的木匣,自己將來的名聲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