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龍圖給文相公趕出來了?!這還當真不得了。”
“真的假的?”
“俺家隔壁的劉小乙的小舅子的親叔叔,當時可是親眼看見韓龍圖黑著臉從府衙中出來。”
“劉小乙的小舅子的親叔叔?……武大不是賣炊餅的嗎?他怎麼看見的?!”
“衙門裡的人難道就不吃炊餅?”
本來河南府的官員沒有出城迎接新任的都轉運使的這一件事,就已經成了洛陽城中議論最多的新聞,最受關注的焦點,人人都想看著整件事下一步會怎麼發展。而更進一步的發展,也的確符合了人們的期待。
韓岡隔了一天就登門造訪,一刻鐘之後,便從府衙中出來。如果是低品的小官來拜見,文彥博能留他一刻鐘說話,已經是很給麵子了,但韓岡是都轉運使,有著紫金魚袋的龍圖閣學士,得到這樣的待遇,實在是讓人無法想象。
如今洛陽城中的傳言,當然不會擔任轉運使的小韓學士登門造訪,與文相公共商國是之後,便起身告辭。這樣一點戲劇性都沒有,當然也不會有人有興趣,這說法很快就淹沒在了流言的大潮中,轉眼就沒了蹤影。
現如今是韓岡被文彥博趕了出來的謠言甚囂塵上。不僅有人拍著胸脯說自己隔鄰的小舅子的親叔叔,當時正在府衙之外做買賣,親眼看見韓龍圖鐵青著臉從衙門中出來,甚至當時文彥博和韓岡在廳中是怎麼開始爭執,怎麼又吵得不可開交的故事都給編出來。
最離譜的傳說是最後文相公摔了杯子,一群刀斧手——不對,是一群衙役蜂擁而出,將韓龍圖請了出去。整套故事編得有鼻子有眼,證人從河南府的衙役到街上的路人,再到韓岡身邊的隨從,一個個羅列出來,讓人不得不信。
而且與此同時,韓岡拒絕了司中屬僚的提議,並不準備即時點驗河南府庫賬籍的說法不知從何處也傳了開來。
韓岡善撫士民,為人也算是仁厚,在洛陽是人人都知道的——當年一萬多河北流民被派來整修洛陽段的黃河大堤,一下就跑了三千人,剩下的則是哭著喊著要朝廷派韓岡來主持工役。至於文相公,那是有名的行事果決。所以這其中的是是非非,洛陽士民都有自己的判斷。
也因此,擁有激烈衝突的戲劇性的謠言,比實際上的真相傳播得更廣。反正洛陽城中除了當事人,還有少數兩邊都能得到準確消息的耳目靈通之輩,基本上都是從口耳相傳中聽說了這個消息。
在許多人看來,府漕兩家算是結下了死仇,接下來事情會怎麼發展,洛陽城中多少人都當做一場難得的好戲在期待著,但遠在東京的趙頊絕不想看到這一幕。
之前得知河南府上下都沒有出迎韓岡,趙頊就已經很惱火了。韓岡身上的都轉運使,從這個‘使’字就該知道,他代表著天子——至少如今在名義上還是如此——作為天子之使,文彥博這位老臣卻倚老賣老,趙頊哪能不怒。
此事倒也罷了,隻要不會乾擾到正經事,趙頊不是不能優容。但才隔了兩天,韓岡登門拜訪府衙,才一刻鐘就出來了,當韓岡是河南府的知縣嗎?韓岡哪一次上殿謁見,他趙頊不都是留了至少一個時辰來君臣問對,文彥博倒好,竟比他堂堂天子架子都大。
趙頊也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件事的真實性,畢竟文彥博是老臣了,在官場上幾十年,登上相位都過去三十多年了,怎麼想也不該犯上這樣的錯誤。可趙頊昨天、今天收到的來自洛陽的奏報中,幾乎每一封都說到了此事,隻是說法上有點混亂。
西京洛陽河南府離著東京城並不遠,加上整件事鬨得聲勢太大,也就是事情發生的第二天,當今的大宋天子就在崇政殿中看到了洛陽走馬承受和各級擁有密奏之權的官員的稟報。
遠在在東京城中的趙頊耳目十分靈通,能通過走馬承受等各種途徑得到準確消息。但問題是他得到的消息中,並不隻有真實無誤的信息,而是真真假假混合在一起。當今的大宋天子並不清楚,在這麼多的相互抵觸的消息中,哪一條才是真相。
朝廷安排在洛陽的走馬承受有好幾人,但他們都是風聞奏事,傳回來的消息多而雜,加上七八名當地朝臣的密奏,其中有不少述說自相矛盾的,真相需要趙頊自己來挖掘——基本上擺在趙頊案頭上的情報往往都是如此,就像當年熙河路的宜墾荒地到底是隻有一頃還是一萬頃,王韶、韓岡和李師中、竇舜卿吵了有半年,朝廷派去確認的使臣睜著眼睛說瞎話,最後還是靠了沙盤,同時有了實際的產出才確認下來。
回到洛陽現如今發生的事情上,傳來的消息可以歸結為兩類,一類就是文彥博先無禮後再無禮,說了兩句就點湯送客,趙頊得到的奏報中大部分都是如此說;另外寥寥數份奏報,則是說並無此事,韓岡是拜訪河南府衙後自行離開,在這其中還有指責韓岡本人意欲報複,急不可耐的要檢查洛陽府庫——這份奏折,趙頊看了就丟了,韓岡在他的奏章中沒有說過文彥博半句不是,而轉運副使李南公也是有密奏之權。
韓岡在抵達洛陽的第二天,就寫了奏折回來,說了自己初步的計劃,上麵是明明白白的寫了他準備先去點驗汝州、唐州的錢糧,至於原京西北路諸州的監察工作,韓岡則說打算暫時交由轉運判官按照先前的次序來處理,希望趙頊能夠批準。在奏章中,他半句沒提河南府上下沒有出迎的情形。而這一次事情鬨得沸沸揚揚,韓岡同樣什麼都沒有說,連封密奏都沒有,看樣子是想要息事寧人。
該相信誰,趙頊大體也能判斷出來。韓岡過去的奏章全都是就事論事,除了評價自己的屬僚才具、德行是否可堪任用,他從來沒有指責過任何人。至於文彥博……過去就沒少指責過韓岡,而今次阻止屬僚出迎韓岡,沒有一封奏報上否認,幫著文彥博說話的也僅僅是忽略不提而已。
趙頊很是惱火,他派韓岡去做正事,不是為了跟人鬥氣。他知道文彥博不喜韓岡,但保持著宰相的氣度難道很難嗎?偏偏還出了此事,難怪文及甫敢寫信為賄賂大理寺的犯官乾請。
趙頊不禁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最近安排兩府的人事,有些做得過頭了。宰相和樞密使皆是反對變法的一派,雖然自己隻是想緩和一下熙寧的十年間,矛盾重重地朝堂氣氛,但現在看來,恐怕是讓人誤會了自己的想法……
趙頊的眼神變得冷厲起來。抬起手,從準備留中不發的一疊奏章找出了一本,翻開來,這是彈劾吳充之子吳安持的奏章。拿著朱筆提起幾個字,放到了另外一疊準備轉回中書的奏章上——這下應該不會有人誤會了!
東京城的事定了下來,但洛陽的事就有些棘手了。文彥博是老臣,三朝元老,甚至還是擁立他父親英宗為皇嗣的功臣之一,於情於理都不能不給他一個體麵——也許這就是文彥博有恃無恐的原因——儘管趙頊已經心有定見,但此事還是得先派人去確認一下。
“李舜舉。”趙頊回頭叫著就侍立在身側的禦藥院都知,“你明天去洛陽一趟。”
李舜舉猶豫了一下,沒有即刻應承接旨,而是問道:“敢問官家,為了何事去洛陽?”
趙頊聽著一愣,但立刻就反應過來。這件事不能明著查,否則就變成兩派互相攻擊的戰場,鬨到最後,真相什麼的都不會有人去關心了,都成鬥雞一般將對手趕下台去。趙頊暫時還不想為此事鬨得太大,否則襄漢漕渠之事必然會受到乾擾,必須得找個合適的名目。
大宋皇帝想了一陣,幾個借口都不合適,而李舜舉木樁一般的站著,也不幫著想,從他的本心上來看,並不想去洛陽,往漩渦裡跳。
“官家。”站在下方的一名身材高大粗壯的宦官突然出聲。
“童貫?”趙頊疑惑的瞥了一眼這兩年來在崇政殿上一直都十分老實聽話的近侍,“你有什麼話要說?”
童貫忙低頭彎腰,道:“鄭國公生辰將至。”
趙頊眼睛一亮,他都忘了,原來富弼的生日就要到了。依照多少年來的慣例故事,宰相或前宰相的生辰,天子都要賜物以示榮寵。富弼、文彥博、王安石的生日時都能得到趙頊的賞賜。
比如文彥博,他四十二歲做宰相,至今已有三十餘年。生日是定例能收到的四隻塗金鐫花銀盆已經累積到一百多了。趙頊聽說他過生日的時候,就將這一百多具塗金鐫花銀盆羅列在堂上,讓來祝壽的賓客豔羨不已。
眼下富弼的生日既然快要到了,那麼派中使去洛陽自是光明正大,順便去問一下如今洛陽的時事,也不會惹起太大的風浪。
“李……”趙頊本想就此吩咐李舜舉,但剛開口就停住了,反而叫著方才在殿下出了個好主意的內侍:“童貫,富弼生辰將至,這一次,就由你去一趟洛陽,待朕問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