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店中用了一個多時辰吃酒說話,到了午後時分,韓岡和章惇方從棉行樓中出來。
回頭看看兩層高的樓閣,黑瓦白牆、不飾紋彩的酒樓,乍看上去確有著幾分來自西北的粗獷,還有懸在門前的兩隻熱氣球,看著就比壓在棉行樓頭上的那一乾酒樓要大上一圈,製作則更為精細。
以行會為名的酒樓在京城中並不稀罕,就是原本行會的會所對外營業。棉行樓新開,老牌的馬行樓在正店中的名氣也不算大,不過有如今七十二家正店排第一的樊樓——京城引領天下風氣,說成是天下第一也不為過。那原本是礬行的行會會所,稱為礬樓,隻是以訛傳訛,變成了樊樓。
章惇在等伴當取馬回來的當兒,問著韓岡:“這座酒樓以棉行為名,當是玉昆你家的產業吧?”
韓岡沒有否認,隻是稍稍解釋了一下:“這是棉行的會所,中間隔著好幾層,而且也隻是一部分。”他笑了一下,“過些年,糖行說不定也要在京中開店了。”
章惇沒有笑,如今在交州,的確有他家的產業。韓岡有點鐵成金之才,了解熙河路變化的章惇,當然也想沾一沾光。但沒看到實際出產的白糖之前,他也不可能去幻想自家未來能分到多少多少。而且錢財一物雖是重要,可若是與權力比起來,那就根本不值一提。
“吳衝卿為宰相,希合其意者甚多。他對你成見已深,玉昆你難道就沒想過後果?”章惇抬頭看著掛在入口處的匾額,意有所指。
“難道吳相公有辦法將我置之於死地不成?”韓岡冷笑著,到了他這個地位,除非是謀反之罪,貪贓枉法都已動不了他分毫,“隻要不入京師,自然平安。”
“玉昆,你當真是這般想?”章惇回身過來,到現在他都沒有放棄對韓岡的勸說,“賊咬一口入木三分,隻要咬你一口就能得到宰相的賞識,又會有多少人能忍耐得下來?”
“在熙河路的可不止我一家。”韓岡依然神色平靜。
一直以來他做得都很聰明,從不吃獨食。在熙河路,想要查他的老底,可是要掂量一下能不能抵擋得了韓岡、王韶還有太後家的反撲。
章惇搖頭輕歎,他知道韓岡這一個優點,在交州的時候,他更是親身體會到了這一點。
不過這並不代表韓岡能就此高枕無憂。自古無罪而遭構陷,最後身死族滅的臣子實在太多太多。在政壇上,將某人治罪的結論,總是要比他的罪證要更早一步出現。如果想將那一個人置於死地,罪名總是很好找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韓岡知道自己在吳充眼裡總是礙眼的,等到將新黨中人一個個清除出去,遲早會輪到他韓岡。但若是呂惠卿上台秉政,他韓玉昆也不一定有好結果。
沒有一個強力的勢力支撐,韓岡的地位並不穩固,退居江寧的嶽父王安石幫不了他,娶了高家女兒的表弟馮從義也幫不了他。在熙河的產業,也保不準有人垂涎。其實韓岡現在能站在章惇身邊說著閒話,主要還是靠著的是自己的才乾,隻是天下從不缺乏人才。
辭彆了章惇,韓岡上馬回到了家中。接下來的時間,自然是好生的休息,陪著兒子女兒一起玩,
內心的擔憂並沒有浮出水麵。如今新舊兩派的交鋒是在朝堂之上,無論哪一方都沒有餘力去擴大打擊麵,目標隻會是朝堂上的對手,而不是正在等待入宮覲見,已經等得不耐煩的韓岡。
章惇今天的這番話應該還是危言聳聽的居多,如今大宋在軍事上的成就是有明君在上的結果,是趙頊全心全意推行新法結果,若是重啟舊法,豈不是否定了他十年來的操勞辛苦?
在韓岡看來,趙頊應當能容許對新法進行小範圍的修改,藉此來緩和一下對舊黨的關係,讓這些年來分裂為二的朝堂能有所恢複,不過趙頊絕不會就此否定此前十年的成果,那是他心血的結晶。
韓岡不認為自己會猜錯趙頊的想法,也許身份地位的差距會讓人的想法天差地遠,但人性是共通的,在新法推行卓有成效的時候,在軍事上節節勝利的時候,指望現在的皇帝為實行新法認錯,這可能嗎?!趙頊之所以要推行新法,還不是因為前些年被遼夏兩國的欺辱過甚。若是舊黨能給出一個不受二虜欺辱的方略,王安石又怎麼可能會被啟用?
在韓岡想來,沈括應該是揣摩到了一點趙頊的的想法——有著那樣的夫人,察言觀色肯定是把好手——隻可惜他的小算盤打錯了時間、用錯了方法、找錯了人,也沒有認清自己所站立的位置。
韓岡則是一向有自知之明,對自己的原則也是堅持到底。並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
而且韓岡正要去主持的是對建都在開封的大宋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工程,天子也不可能允許有人乾擾到這個關係到都城未來的任務。至少在結束前,趙頊不會容許有人對韓岡橫加指責,影響到此項工程的進行。
兩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了,沈括最近傳來的消息很不妙,據說已經被確定要出外了,隻是他還有些事沒有交待清楚,天子趙頊暫時還沒打算將他放走。
不過韓岡希望他與沈括的交情,不會因為此事而有所損傷,不管怎麼說,他並沒有盯上三司使這個位置,這應該能讓沈括得到些許安慰。
如果沈括出外的話,自己還是該去送他一程,韓岡如此想著。
終於到了入覲的時候了,韓岡並沒有打算在趙頊麵前表演什麼或改變什麼,一切還不到時候。光是向趙頊說明自己打算在京西路上怎麼做,就要花費不少時間。
清早在文德殿參加過沒有天子出現的常朝,韓岡又在宮中等了半天的時間,終於有人來通知韓岡去武英殿。
不是崇政殿,而是武英殿,趙頊到底想做什麼,韓岡也已心知肚明。
久違謀麵的趙頊比起韓岡上一次見到他時,似乎又憔悴了一點,膚色慘白中泛著沒有生氣的青色,似乎是一年多來操勞過度的緣故。大概白天和晚上都是太勞累了一點。
等韓岡行過禮,趙頊便笑道,“安南一役,若無韓卿一力主張,難有如此順遂。收服交趾,此功韓卿當居其半。”待韓岡連聲謙遜了一番後,趙頊接著說道,“韓卿為國事操勞經年,難得入京一回,這一個年節可是好生休養一番了。”
倒還真是好理由!
韓岡恭聲行禮,為此謝過趙頊的恩典。
趙頊見韓岡恭順,笑了一笑。先問了韓岡一陣關於交州的大小事務,韓岡對交州內外之事了若指掌,回答也是顯得遊刃有餘,讓皇帝甚為滿意。
不過這些事都是韓岡或是廣西的官員曾經在奏章上提起的,趙頊此時相問,不過是開場的寒暄罷了,又說了一陣,終於轉到了正題上,“韓卿曾經在奏章中提起重修襄漢漕渠一事。依韓卿之間,這襄漢漕渠能否修起,又有多少功效?”
“京城百萬軍民,人口浩繁,食用皆由汴水。僅僅是糧綱,一年便有六百萬石之多。臣聞狡兔亦有三窟,而百萬之城,唯有一水相係。若有一日,汴水斷絕,開封焉能存續?”
“襄漢漕渠不是沒開鑿過。”趙頊在前,韓岡跟在後麵,走到一幅沙盤前,雖然京西度還不算高,但方城山、伏牛山,還有沙河等一眾河流,都在上麵準確地表示,“太宗皇帝可是兩次前任督辦,卻又兩次無功而返。不知韓卿有何良策?”
韓岡聽說最近國中的地圖和沙盤的製作上了一個台階,現在看到這些新作的沙盤,發現傳言並無錯誤。
聽說正是沈括主持並改進了一些測量方法,繪製飛鳥圖——也就是排除地貌所引起的距離誤差,從空中取直線確定兩地的距離——並由此而製作了沙盤。
有了還算準確的沙盤,韓岡解說起來就方便了許多,指著沙盤上的方城埡口,將自己的計劃從頭到尾向趙頊說了一遍。
趙頊皺著眉,“用軌道越方城埡口轉運……這會不會太麻煩了一點。”
“由軌道居中轉運的確是多了一重手腳,不過這僅僅是開始,軌道易於修建,先靠著軌道來轉運綱糧。於此同時,襄漢漕渠依然要繼續挖掘。不過經臣計算,方城埡口處的河槽要下探五六丈之多方能得見成效,此事非集數載之功不可。”
“京西的戶口不多,不知韓卿需要多少民夫?”
京西諸州府,尤其是南路的唐鄧數州,一直以來都是戶口稀少、甚至有許多荒地沒有開辟。如果是在熙河路,這還並不奇怪,但是在京城數百裡的範圍內,竟然還有多少荒地,這就很讓人納悶了。
不過眼下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如果是先修建翻山的軌道,三千人足矣。至於開始開鑿河渠,隻要不催促趕工,民夫也能多能經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