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上看不見人影,如同末日降臨。
當宋軍在富良江上正麵擊敗了水師,失去了最後的屏障,就算是街邊的乞丐,也知道交趾國已經大勢已去。
宋軍人數並不多,也沒有堵著城門,可城中偷偷溜走的軍民官吏卻為數甚少,畢竟還有數萬窮凶極惡的蠻部散布在野外,出了城隻會是死路一條。隻是眼下的蕭瑟清冷,讓人感覺不出來,都城中生活著數萬人口。
在偷襲船場失敗之後,李常傑他原本準備離開升龍府,帶著大越天子往南方巡狩,看看能不能避過宋軍的攻勢。可占城和真臘兩國聯手出兵的消息,讓他隻能放棄這個打算。
不過坐困愁城,就是等死而已。宋人都已經打到了升龍府,怎麼看都不會就此收兵,或是手下留情,可誰還有辦法?能抵擋得了宋軍的攻勢。要知道,眼下在城外設立營帳,準備攻城的宋軍僅僅是安南行營的先鋒而已,真正的征討大軍還沒有抵達邕州。這一個月來的戰事,其實是宋人主帥心急,搶先攻了過來而已。
可就是對上了實力不足的宋人,李常傑仍是連番敗績,且就是因為他一時莽撞的愚行才引來滅國的宋軍,舊日的權臣如今已是樹倒猢猻散。
現在還跟在他的身邊的人,其實都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能擠作一團來互相壯膽。也有一些是轉著更為陰狠的念頭,但李常傑已經是無暇去跟他們計較。
不知不覺之間,李常傑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黃龍廟。本想著往宮裡去,卻不意到了此處。
猶豫了一下,李常傑下馬走進了廟中。
廟中空無一人,平日裡香火鼎盛的黃龍廟裡,現在都嗅不到多少常年繚繞的嗆人的檀香味道。
前些日子還在廟裡磕頭求著神靈庇佑的人們,全都不見蹤影。
今天還是陰天,若是在水師敗陣的前幾天,這時候的殿中肯定是擠滿了人,都會來求天上的陰雲變成暴雨降下。但宋人已經到了城下,也不再有人抱著這等幻想。
可以這麼說,當宋人打過富良江之後,大越國已經確定滅亡。都沒有了抵抗的心思,唯一會做的掙紮,就是不想被砍掉腳趾而已。說不定就有人計劃著,拿自己與宋人交換一個承諾。
其實宋軍的人數並不多,隻有萬人而已。即便他們再凶悍善戰,憑著大越的軍力,其實也能抵擋得了。但當一頭猛虎領著一群惡狼攻過來的時候,那就是再也沒有頑抗的餘地了。
原本還對富良江和江上的水師抱著最後一絲幻想,可眼下幻想破滅,朝臣們已經暗地裡計算著要開城投降了。他們多半還懷著幻想,宋人的仇恨都集中在李常傑和太後、天子身上,隻要都交出來任由宋人處置,他們至少還能保著小命,說不定還能保住富貴。
宮中都亂作一團,倚蘭太後隻能抱著年幼的國王等著最後的結果。
聽到了宋軍攻到南岸的消息,占城也該出兵了。
眼下大越已是日暮途窮,再難有挽回的機會了。李常傑本人,也是心知自己是命在旦夕之間。平日裡上門奉承的朝臣全不見蹤影,而令行禁止的麾下軍隊,也都不再服從他的命令。
眾叛親離之下,若還不知道到自己即將麵臨什麼樣的結局,李常傑也枉費了他做了幾十年的將帥。
走進黃龍廟,香案上的黃綢都拖到了地上,上供的果盤翻倒在桌上,時新的鮮果滾在地上、桌上。
李常傑皺了一下眉,親自走上去,將案桌收拾好。果盤、香爐都擺放回原位,地上的蒲團也都是好好的放在了案桌前。
一切收拾完畢,站在香案前,李常傑猶豫了一下,就跪下來磕了三個頭,這還是他第一次虔誠的祈求上天的幫助。
半晌之後,他從蒲團上站起身。身後的從人臉上都失魂落魄的表情,一直以來充滿信心、有著絕對強勢的主人竟然過來求神拜佛,這樣的變化,哪能不讓他們感到恐懼。甚至當李常傑因為久跪突然站起,差點失去平衡的時候,都忘了上來扶著他。
身子晃了晃,李常傑重新站穩腳,看了一看一眾隨從,連喝罵的精神都沒了,起步跨出殿門。
也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劃破陰雲密布的蒼穹,一聲霹靂響徹天地。隨著閃電雷鳴,下一刻,風雨大作,黃豆大小的雨滴從天上砸下來。
李常傑驚訝的停住腳,看著眼前一下就變成瀑布一般的暴雨,他和他的隨從們又齊刷刷的回頭看著供著黃龍的大殿。
冥冥之中,難道真有鬼神不成?!
雨勢越來越大,就像是天漏了底一般,九天銀河從破口處倒懸而下。這樣的雨勢,李常傑極為熟悉,生活在這一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熟悉無比,這絕不是旱季時會有的陣雨。
“天不亡我!”
李常傑喃喃的念叨著。就在最後一刻,就在他親自祭拜黃龍之後,上天終於給了他一個回複。
“天不亡我!”李常傑一聲大吼,怒目金剛一般的眼神瞪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對著有上天和黃龍庇佑的主人,隨從們都跪了下來,“恭喜太尉,賀喜太尉!”
李常傑沒有多加理會,他衝進雨中,仰頭迎著狂風暴雨。雨點砸來在臉上,有著輕微的痛感,這點痛楚,讓他放聲大笑。濕透的衣袍黏在身上,散落的發絲蛇一般的貼在臉上,狀若瘋狂。
一道道閃電照亮了交趾權臣在雨中高舉雙手的剪影,“是天不亡我!”
……………………
“隻是下場雨而已,何必作無謂之憂。”
韓岡對此並不在意,聽著外麵的雨聲,臉上帶著輕鬆愜意的微笑,已經有一個月不見雨水,天上的烈日,許多河流湖泊都大大縮減了水麵的範圍,這時候一場雨下來,也隻是補償而已。
“一個月不下雨了,這時候下場雨也是正常。就算是旱季,也不是說一滴雨都沒有,還是有些雨水的。等雨停了之後,就立刻攻城。”
但三天之後,依然不見休止的暴雨,讓韓岡再也無法維持臉上輕鬆的笑容。詢問交趾氣候得到的所有回複中,都確認了一個事實——提前了近一個月,熙寧十年的雨季,已經降臨到交趾的大地。
營地中的土地在雨水中變得泥濘濕潤,在泥地中安營紮寨的官軍士兵,即將功成的興奮漸漸消退,已經開始抱怨起來。
隻差一步就能攻下升龍府,卻遇上了最讓人感到畏懼的雨季。
數日前還平緩溫順的富良江,此時水流洶湧渾濁,一如黃河一般。此前暴露出來的灘塗,已經被淹沒了大半,卷起的浪濤上泛著白沫,隱約帶著怒吼與呼嘯,仿佛有異獸翻騰於江中,似乎就是交趾的護國黃龍在江水中興風作浪。
章惇、韓岡、李信和李憲四人臉色沉重的,聽著外麵的江水滔滔。隔了數裡和一層帳幕,依然清晰無比的傳進他們的雙耳之中。
‘難道當真有鬼神不成?’
四人都緊緊咬著牙,就差了這麼一步。
升龍府的城牆已經就在眼前,工匠們正在為攻打城池的霹靂砲日夜趕工,隻要再有三五日,就能一舉攻破升龍府,為這一次南征向天子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
甚至不用再打,城中不少朝臣都已經派了親信出來,遞交降表和效忠書信,願意為官軍做內應。人數之眾,隻要官軍當真衝到城下,說不定這些叛逆就能點起自家的家丁,集合起來攻下交趾王城。
眼看著就要贏了,偏偏就下起了雨。而且是七八天甚至十天半個月,都有可能一直下下去的暴雨。隨著雨季的到來,疾疫也會快速滋生,沒有經曆過這樣難熬的季節,來自北方的士兵,又還能保證多少戰力?而原本派人來聯絡的交趾朝臣,這時候都沒了消息。
天時地利人和,用兵三要不可偏廢。官軍雖然此前三者皆得,可雨季一至,便是形勢逆轉。眼下身居險境,再不做出一個決斷,說不準就是在升龍府外全軍覆沒的下場。
“不能再耽擱了!”章惇率先開口,他不覺得眼下的雨水有在短時間內停歇的跡象,“即使是要冒雨,也得立刻攻城。”
燕達也同意章惇的看法,每在雨中多停留上一天,軍中的士氣就回低落上一點,幾日來他都在巡視營中,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明證,“是得儘快攻城,官軍戰力遠勝交趾,就算用不了飛船和神臂弓,隻靠斬馬刀和霹靂砲,也照樣能攻進去。”
“官軍的人數太少了。交趾士氣已盛,此時用兵,兵力要更多一點才好。”李憲建議道,“最好能將諸部大軍都召回來,一並攻城。”
三人都表了態,六隻眼睛一起望向韓岡。
韓岡點著頭,開了口,他的看法與三人一樣:“正如李都知所說,人都要召回來。這一次,我們要囊土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