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進入了冬天,十一月的關西早已經連黃河都凍上了,雪層也會就此覆蓋荒涼的黃土高坡,但廣西的冬天一點也不見寒冷,流水潺潺、草木青青,甚至還有新芽野花點綴在路旁,仿佛北方的陽春三月。
和煦的陽光從高廣無垠的碧空中散射下來,沒有陰濕的空氣,沒有擾人的蚊蠅,一時天高雲淡。連到了廣西之後,始終難以適應的西軍將士,這一下子都精神了起來。
“相公在信中怎麼說?”章惇問著與他並轡而行的韓岡。
在兩人的身前身後,是數以千計的西軍精銳。他們是早上從歸仁鋪出發,到現在已經走了快二十裡,而韓岡則是天還沒亮的時候,親自去歸仁鋪迎接大軍的到來,順便還從鋪兵的手上收到了王安石和家人寄來的信箋。
韓岡一手攬著韁繩,一手將剛剛收到的私信遞給身邊的章惇,“隻是說天子看到了降表就丟到了地上,說交趾欺人太甚,定要打破升龍府,將交趾君臣全數拘上京去問罪。又說讓我們不要著急,謀劃妥當再行出兵。”
章惇一目十行的看了王安石寫給韓岡的信函,跟韓岡說的並無二致。抬頭與韓岡對視一眼,兩人一齊搖頭苦笑了起來,
王安石就是這麼說才有問題。如果朝堂上一片平穩,沒有任何的反對之聲,他根本就不該多提什麼‘謀劃妥當再行出兵’。肯定是有人建言天子納下交趾的降表,就此偃旗息鼓,所以王安石才擔心章惇、韓岡心急,急著去攻打交趾,以至於犯下難以挽回的錯誤。
會如此勸諫天子的是究竟哪幾位,韓岡也能猜得出來。不過天子的反應讓兩人可以鬆下一口氣,至少兩三個月內不用擔心後方有問題。
“關鍵是軍中該怎麼辦?”
章惇的帥旗就高高舉在兩人的馬前,被暖風拂起的旗尾撩到了韓岡的耳邊。
身前身後的士兵們,正昂首挺胸的高舉著旗幟和刀槍走在官道上。一個個雄糾糾、氣昂昂,睥睨當世,顧盼自豪。已經完全不見了一個月前,籠罩在全軍上下的病懨懨的模樣。
但這五千西軍將士他們是為了擊敗交趾而來,為了封妻蔭子的功勞而來。隻是這一束掛在一眾驢子眼前的鮮嫩多.汁的草料,僅僅是針對武將而言。對於最下層的士兵來說,就算沒有與交趾戰鬥過,也不過是少一點賞賜罷了。如果朝廷接受了降表,他們不僅是更早一步離開廣西這個鬼地方,還能免去了去更南方的交趾受罪。
現在的這副氣派隻是因為沒有聽說交趾獻上降表,隻要目標投降的消息在他們中間傳開了,求戰的氛圍肯定大打折扣。
“兵不厭詐,瞞是肯定瞞不過,隻能砌詞騙過去了。”章惇一下又搖起了頭,“也不能說是騙,交趾人本也不是真心投降。隻有自縛出城才叫投降,隻肯獻上降表那就是假的,隻是想混過去而已。”
“光這些可不夠。”韓岡並不覺得有多少說服力。在這個時代,獻上降表已經可以算是投降了。即便拿出太祖皇帝的臥榻之論,也不能壓住所有的異論。
“那就隻有升龍府了。”章惇毫不猶豫將交趾王都丟出來當做賞賜。。
‘開城大掠嗎?’韓岡隻能選擇搖頭,“一旦放開來劫掠,我們身邊還能剩幾人?到時候若是城中一個反擊,我們可就麻煩了。隋煬帝二征高句麗,隋軍已經渡海打進了平壤城,就是因為大軍散開來劫掠,才被打個全軍覆沒。”
“玉昆可有良策?”
“良策倒是沒有,不過周毖有個建議。他家裡麵開了幾間質庫,在財計上有些長才。”韓岡現在是儘量的考驗和鍛煉他的幾名幕僚,能交給他們的工作就儘量依靠他們,也經常讓其出謀劃策。關於如何保證軍中士氣,韓岡雖然沒有向幕僚們詢問過,但關於如何劃分戰利品,才能讓軍中上下能基本上都認同,倒是當做課題考過李複、周毖等四人。
章惇對韓岡的這位幕僚有點印象,前段時間被韓岡留在桂州檢查漕司賬目的,“他怎麼說?”章惇問道。
“按周毖的提議,最好是事先約定好如何分賬,將校的、士兵的,事先定好規矩,等到開城後,斬獲全都拿到手後照比例劃分,不僅僅是官庫,所有的收獲都如此。”
章惇皺眉想了一想,要保證入城搜刮民財的軍隊沒有私心有些麻煩,即便派人搜身也免不了私藏,但這個策略已經勉強算是可堪一用,“不算最好,也隻能這樣了。是五五還是四六?”
“官中難道不要占一份?一點不沾,下麵的士兵反而不會相信,四三三才對!”韓岡很熟練的說著:“士兵們占四成,將校三成,最後三成沒入官中。”
兩名強盜首領討論著如何分贓,臉上也是一點也不見有半分愧色,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他們準備做的,就跟交趾人在邕、欽、廉一樣。隻是討論之後,互相一看,又都搖頭苦笑,臉皮都還不夠厚,至少心中也不可能將這等事當成理所當然。
就像要將所有交趾男丁處刑,韓岡、章惇都是心意已定,不會更改,也不會有半點猶豫,但整件事,他們也是準備儘量交給三十六峒蠻部去做,因為那將是蠻部的奴隸。
“糧秣是否都已經齊備?”章惇轉移話題,避過繼續討論讓他們尷尬的問題。
“不可能不齊備吧,豐州可是幫了大忙。”韓岡笑著,語氣中帶著諷刺的辛辣,“人馬少了一多半,吃喝當然也少得多了。我這個隨軍轉運,可是再輕鬆不過。”
章惇也跟著笑了一聲,“安南行營何嘗不是。”抬頭遠望走在隊伍最前的燕達,“我和燕逢辰,可算是領軍最少的總管和副總管。”
整個安南行營下轄的官軍兵力,加起來才一萬兩千人,其中近一半還是新兵,派不上多少用場。唯一的好處就是在兵力減少的同時,後勤上的壓力大大減輕。韓岡並不需要為三十六峒蠻部和廣源軍籌劃糧草,隻要顧著自己人就夠了,現在反倒是軍中使用的牲畜,比人吃的要多得多。
“藥材也備齊了。”韓岡又補充道,“防暑、避瘴的藥物一車一車的從北方運來,而且最多的還是用來薰衣驅蚊的艾草。本來是足夠給三萬人一年支用,現在才一萬出頭,用上兩三年都沒問題。”
章惇點著頭,突然就直起了腰,“該進城了。”
邕州城快要到了,避讓到道路兩邊的行人,也漸漸的多了起來。大部分人的眼神都是在好奇中帶著興奮,看著傳聞已久的精銳之師,隻是隱隱的也有著些畏懼。
韓岡抬頭看了看天色。冬日的邕州,天上看不到一絲雲翳。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下雨,不過沒多少灰塵,陽光也是正好。
旌旗招展,五千馬步禁軍排列整齊行進在官道上。
就在進城之前,他們全都換上了晶晶閃亮的鐵甲。在桂州休整的二十天裡,關西將士們閒下來,就是打磨身上的甲胄、和手中的刀槍,磨得不見一點鏽色之後,再抹上薄薄一層防鏽的牛油。現在無論刀槍還是甲胄,都在陽光下,閃爍著懾人的寒光。
三十六峒諸部、隻要還在邕州的洞主們,此時全都聚集在城外,迎接大軍的到來。
數以千計全身鐵甲的精兵,讓一個個將皮甲藏在家裡當成寶貝的蠻部洞主,看得心驚膽寒。
“那麼多鐵甲……”
“竟然人人都有!”
“聽說北方的六十萬禁軍,全都有鐵甲。隻有南方的官軍怕鐵甲生鏽,才隻配了皮甲。”
“三十年前,狄相公來平儂智高的時候,也沒說人人都有鐵甲。”
“都過去三十年,當時生的小子,連孫子都能有了!”
“你們難道沒聽說?外麵可都傳遍了。現在官軍穿得甲胄,是轉運韓相公所造,比舊時鐵甲容易打造一百倍,所以能一造數十萬領。年紀輕輕都做到相公,都是攢功勞來的。”
同時一柄柄高舉在手中的斬馬刀,也讓洞主們心頭寒氣直冒。
“一柄刀就用那麼多鐵。少說也能打造十條長槍!”
“沒看到鋒刃嗎?看顏色就知道哪裡是鐵,根本是精鋼啊!”
“難怪說他們比荊南軍強上十倍,全都是錢堆出來的了。”
“也隻有朝廷才這般有錢,換作是交趾,窮得跟猴子一樣。”
可隨著官軍越來越近,慢慢的就沒有人說話了,隻看著炫花了雙眼的鐵甲,還有一柄柄似乎能連人帶馬一齊斬斷的長刀,每一名洞主的身子都在顫抖。
千軍萬馬整列行軍,腳步聲漸漸的彙合一個聲音,如同夏日午後深黑色的雷雲,沉沉的壓向所有人的心頭。
原本的一千五百從荊南調來的軍隊,已經讓十萬交趾兵大敗而逃,現在又來了五千據說比起荊南軍強上十倍的西軍,滅掉交趾豈不是易如反掌?
幸好投了官軍!這樣的想法充斥在每一名蠻部洞主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