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還是在這裡出問題了。’聽到趙頊的問題,韓岡想著。
隻要對禁軍稍有了解,都應該知道,大宋禁軍之中,唯有西軍常年曆戰,作戰經驗豐富。每逢大戰,最適合上陣的當然惟有西軍。眼下要討伐交趾,不論是從實力上,還是戰績上,甚至在算進當初狄青率西軍南下平叛的舊事,都必須動用西軍。
這時候還要問自己究竟是打算用哪一路兵馬,明顯的就是朝堂上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調動西軍,甚至連趙頊本身都在猶豫中。
吳充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北方的重要性遠在南方之上,天子和朝堂都不會答應削減關西的防守能力,再從西軍中調兵南下。他倒要看看韓岡會如何開口,說服天子,壓製宰輔中的反對意見。
“豐州落入賊手幾近一載,州中生民罹難,渴望官軍如久旱盼甘霖,不可再拖延須臾。臣亦聞郭逵在太原已經準備妥當,自當速速發兵收複豐州。”
韓岡的話一出口,連趙頊都有些發楞,韓岡怎麼幫起河東說話了?甚至連發言都跟之前宰執們爭執時,吳充、王珪等人的發言沒有多少區彆。
“於此同時,為防西賊以豐州為餌,趁機攻打橫山或是其餘要地,緣邊諸路都必須做好防備,甚至在必要時抽調一部兵馬,攻入西夏境內,作為牽製。所以關西必須保持眼下的數量。另外熙河路為了平定茂州之叛,已調兵南下,現如今也不能再減少熙河路的兵力。”
韓岡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餘光審視著在場的宰輔們的表情,果然都有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訝。他們似乎忘了一件事,在關西戰事上的發言權,自己也絕不輸於任何一名臣僚,哪有不利用的道理。
不打無備之仗,這是他一直以來遵行不悖的信條。
“難道韓卿不打算使用西軍?”趙頊終於忍不住心中的驚訝,照韓岡這麼說來,關西的兵根本就不能動。
“交趾遠在南荒,糧餉轉運不易,是故用兵不可多。南方有多瘴癘,待雨季一至,則疾疫大起,故而用兵不可久。兵即不可多,又不可久,便必得拈選精銳,以期速勝。”韓岡的態度一直很明確,沒有關西軍中的精銳,他絕不會參加平定交趾的戰爭,“他處臣不甚了了,惟西軍久曆戰陣,良將輩出。陛下如從關西調遣強兵良將,交趾當能一戰而定。”
趙頊現在是一頭霧水,韓岡的話算是自相矛盾,先是說關西的兵力不能減少,現在又說想要平定交趾,就必須使用西軍。在天子麵前說話自相反複,一旦傳出去,禦史們基本上就會爭相上書,質疑韓岡擔任現在職位的資格。
不過在場的君臣不會去懷疑韓岡的智商,隻會是認為韓岡是話中藏話,彆有一番謀劃。
“可是打算調用在茂州平叛的兵馬?”蔡挺以為自己想到了,“從蜀中去邕州,基本上都能走水路,如果從茂州調兵,倒是方便。”
幾個宰輔都暗自搖頭,吳充更是沒掩飾臉上的訕笑,茂州的兵馬豈是現在能調動的?韓岡若是如此打算,少不得要批得他灰頭土臉。
韓岡看了看副樞密使,蔡挺這番話看起來就像是在給自己設陷阱——調兵方便不代表茂州方便——不過他並不會踩上去,“並非如此。茂州初定,但當地蠻部仍未徹底降順,貿然調兵離開,恐怕蠻部就會揭竿複叛。”
“除此之外,哪裡還有關西軍?”吳充搖了搖頭,不論韓岡是不是糊塗,但西軍肯定是沒多餘的兵力調給廣西,“陛下!河北禁軍兵甲俱足,校閱訓練也是逐日而行,雖不如西軍精銳,但交趾更是遠遠不及西北二虜。若以河北禁軍攻打交趾,隻要指揮得當,糧秣備足,不貪功冒進,當可一舉平複。且有韓岡在,當不用擔心北人不服水土。”
王韶覺得吳充似乎是鐵了心要派河北軍上陣,但章惇韓岡在河北軍中素無威信,統領大軍的時候,如何能讓下麵的將校士卒俯首聽命?如果敗了,先被追究的可是領軍的韓岡章惇,吳充這個推薦人卻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韓岡當然也不會去要河北兵:“河北禁軍兵甲俱足,日常校閱亦多,然久不習戰,貿然上陣,恐多有折損。即便交趾再弱,河北軍與其對陣時,數以千記的傷亡也是免不了的。”
吳充立刻閉口不言,韓岡的話本來就是兵家正論。不過韓岡東否定西否定,西軍調不了,河北軍又不肯要,難道要用京營,那樣可就真的是個笑話了。天子都不可能答應的。
趙頊此時正在想著韓岡的話。精兵隻出於戰陣之上,這一點就算是他都明白。幾十年不上陣的河北軍,如何能與關西禁軍相提並論?
可舊年曾讓契丹鐵騎也得繞道而行的河朔精兵,現如今卻落到了要上陣的時候,統軍的將帥連要都不想要的地步。眼前的韓岡,還有之前要領軍去茂州的王中正,都是如此。
韓岡出自關西,隻相信西軍的實力,而王中正也是在鄜延路和熙河路親眼見證過西軍的戰鬥力的,他們的態度也許不足為奇,但在場的宰輔們,都沒有一個出來質疑韓岡的言辭,甚至連反對最力的吳充也一樣。
也就是說,河北軍不堪一戰,已經成了朝堂上的共識。
趙頊的心中可謂是五味雜陳。如今在南方橫掃蠻夷的荊南軍,說起來也是以西軍為核心,算得上是西軍的一支。難道日後南征北戰,都要靠西軍不成?
“兵不習戰便不可大用,韓岡所言甚是。”馮京這時站了出來,“且用兵貴在嚴號令,要做到能如臂使指。邕州大捷,是因為荊南軍常在章惇麾下,而李信又是韓岡的表兄,無論兵將,都能掌握得住,不會自行其事。如果換作是河北、京營,章、韓二人,又能讓宿將驕卒們信服?不如少待時日,等到鄜延、熙河兩路可以調動,王舜臣、趙隆等良將從陣前抽身,再進兵交趾。”
馮京一番話,王韶在旁聽得都是臉色大變,李信、趙隆、王舜臣如今赫赫有名的少壯將領,都是與韓岡交好,從年齡和戰績上,日後都是要坐鎮一方的主帥,甚至有望晉身三衙。但現在特意點出來,根本是居心叵測,更是讓韓岡和他王韶一起陷入困境。
韓岡冷淡的瞥了馮京一眼,哂笑一聲,“馮相公所言韓岡不敢苟同,既然明知河北軍不堪使用,為何加以習練?如今可以避戰,日後難道還繼續避戰?”
韓岡的話毫不客氣,馮京很有風度笑了一笑,反問:“西軍不成,河北亦不成,不知韓岡你打算請調哪路兵馬?”
“韓卿!”趙頊望著韓岡,說了半天,他的確是一直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
韓岡抬眼麵對天子:“陛下,攻與守,自然是進攻更難,損傷也會更大。不過如果是守禦,就算是以邕州幾千從未上陣不堪一戰的老弱,不也擋住了交趾的十萬大軍?”
呂惠卿聞言便是眉眼一挑,王韶也一拍沙盤的邊緣,‘竟還有這一招!’
在場的宰輔們都明白了,趙頊也明白了,“韓卿的意思是……”
“調河北軍入河東、關西助守!而西軍南下!”韓岡朗聲說著,“西軍如今天南地北皆是戰績赫赫,這是從皇佑之後,用了三十年的守禦之功,慢慢曆練出來的。河北軍底蘊深厚,想必隻要多曆烽煙,循序漸進,數載之後,必然不下西軍。不僅河北軍,京營禁軍也當上陣曆練。日後也能派上大用!”
韓岡雙目一掃殿中諸宰輔,想將西軍拖在關西?他韓岡還打算將河北、京營兩部一起都拖下水!
馮京、吳充等人一個勁的說關西不能再減少兵力,又建議調動河北軍,那就讓他們如願以償好了!
韓岡心底冷笑不已,這樣的說法的確會拖住西軍南下的腳步,但與此同時,難道不是也會讓天子擔憂起其他地方禁軍的戰鬥力來?
禁軍五十六萬,陝西也不過是占了其中三分之一多一點。難道剩下三十多萬就讓他們繼續爛下去?!
“祖宗之時講究著內外相製,禁軍更是要逐年更戍。邊軍常年作戰,而拱衛京師的京營亦是戰功赫赫之軍,使京中不至受之於外。隻是現如今,禁軍多已駐泊,更戍之法多年不再施行。京營、河北久不習戰,而西軍偏重一方,何談相製!?”韓岡厲聲質問,輕輕一轉,就將馮京栽過來的罪名全都卸到一邊。
趙頊沉吟著,點著頭,“韓卿所言甚是!”
韓岡瞥眼看了吳充一下:“方才吳樞密欲以河北軍南下,以練兵論,並不為錯。不過正如欲起沉屙,先得以溫補的方子來滋養元氣,哪裡能遽然施以虎狼之藥?以西軍南下攻打交趾,而河北軍填充過來,守禦緣邊寨堡。而京營也當同樣揀選精銳,調動去前線臨戰待敵。”
武英殿中現在隻有韓岡一人的聲音,為官數年的他,不想殿中宰輔們這般會受到思維定勢的無形約束,能跳到圈外來思考:“相比起軍製之重,南北賊虜,不過是癬癩之疾。臣請陛下再行更戍之法,使諸軍得曆戰火!如此,五十六萬禁軍方能名副其實,而不是僅僅一西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