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幽暗。
李常傑端坐在帳幕中,緊閉著雙眼。映在帳篷上的身影,隨著跳動的燭光忽長忽短。
橫州那一支偏師占據了永平縣之後,就已經整軍北上。但有關他們的情報,由於傳遞需要時間,都是幾天前的舊消息。今天已經到了預定計劃中的日子,但昆侖關上,還沒有他們抵達目的地的征兆出現。
知悉這一計劃的交趾將領們,私下裡都在議論紛紛,他們的自信心在這些日子裡都被宋人粉碎了,都在擔心是不是出了意外。
而李常傑則依然穩如泰山一般,他沉穩的態度鎮住了浮動的軍心,也是因為他這邊的情況要好一些。
用一重重拒馬鹿角將道路封鎖,關城中的守軍即使想反擊也隻會被阻止在柵欄前,這讓畏懼宋軍突襲的士卒,夜中能夠安寢。隻是這樣看起來,反倒是他這邊更像是防守的一方。不過他麾下士兵每天夜裡都將鹿角更上移一段,幾天下來,已經壓倒離關城隻有兩裡的地方。
區區兩裡的距離,隻要一個衝鋒就能衝到城下,但城中的守軍始終沒有出戰,看起來愚蠢的攻城法倒還是挺有用處,讓城中的宋軍有力無處施展。
但城頭上的守衛依然嚴密,李字將旗在城頭上掛著。如果他設置的障礙再往前推進一裡,恐怕就要受到宋軍的攻擊。自己都是夜中讓人去遷移鹿角,隻有一裡兩裡而已,宋軍當會直接出來夜襲。
不過這就是李常傑目的。他要的就是試探宋軍的反應,看看昆侖關中究竟有沒有分兵出外。宋軍前日在歸仁鋪撤退,虛虛實實的伎倆讓李常傑丟人現眼,現在城頭上雖然毫無動靜,說不定就是宋人製造出來的假象。今夜他會再往前推進一裡,如果沒有動靜,明天就可以開始攻城。
計算著利害得失,帳外這時有了動靜。
聽到聲音,李常傑睜開眼睛:“你那邊怎麼樣了?”
“廣源軍已經全數撤離,派了人一路盯著劉紀他們,不會讓他們亂來。”宗亶走了進來。
橫州的偏師雖然重要,但李常傑並沒有讓他來統領,交給了自己的心腹將領李玢。不過宗亶倒是不在乎這麼多了,以李常傑的為人,絕不會將勝利的希望寄托在他這樣的外係將領身上。
“倒是昆侖關這邊怎麼樣了?李玢還沒到嗎?”
“沒有消息也不能說明他沒到。”李常傑長身而起,“隻看今夜宋人如何應對,就能知道昆侖關中虛實。”
宋人手上的兵力不足,即使將昆侖關中所有兵力都調走估計都不會超過六千,比起橫州的偏師還少。如果沒有八百名宋軍作為核心主力,隻憑借黃金滿的那點兵力,根本無法與李玢的七千兵馬相對抗——這可不是之前逆襲疲憊不堪的追兵,也不是反叛後偷襲友軍,在正麵堂堂正正的作戰上,大越官軍還不至於會怕廣源軍。尤其是去橫州的那七千人,並沒有經曆之前兩次失敗,不會畏懼廣源兵。
不管那位韓運使怎麼分派,就他手上的那點人數,要麼是關城兵力不足,要麼就是抵擋偏師的兵力不足,不會有兩全齊美的可能。
“隻要宋軍主力不在關城中,就是用土來堆,我們也能一口氣堆到城頭上!”
……………………
“已經到了兩裡外,再近一點就要關城底下了。”黃全在韓岡背後低聲說著。
韓岡扶著雉堞望著遠方,交趾人的確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就在眼皮底下忙忙碌碌的樣子也的確讓人看得煩心:“看著樣子,李常傑今天夜裡也不會停手。”
“今夜要不要小人帶兵出關去?”
“守著關內就好。”
要是黃全突襲失敗,關城中的實力露底事小,關中僅有的兩千廣源軍士氣大落可就麻煩了。
就算李常傑反應過來,直接來攻打關城……即便關中隻有兩千兵馬,想要攻下昆侖關,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少說也要數日時間,而他韓岡也隻需要有幾天的緩衝。
天天都有信使將行程傳到韓岡的手中。昨天他得到的是個好消息。
之前突襲賓州的七百交趾兵在韓廉所率騎兵小隊的乾擾下,被拖慢了半日行程。給蘇子元和黃金滿率領的隊伍咬住了,差了一步沒能躥進邕州東南的群山之中。
就在山林外的平原上,雙方展開了一場戰鬥。儘管這七百兵是李常傑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但先是在雨中翻山越嶺,繼而又被日夜騷擾,加上山林中的退路就在眼前使得人無戰意。讓黃金滿很是輕鬆的就擊敗了他們。
不過也是因為離著山林太近,還是給交趾兵跑了大半進去,戰後計點,連殺傷帶俘獲隻有兩百出頭。跑出去的近五百人,不是毫發無傷,就是一點點皮肉輕傷。如果有人能夠將他們重新組織起來,還是會有著一定的戰鬥力,但短時間內,不會造成太大的威脅了。
就在這份軍報傳到韓岡手上的同一天,李信與黃金滿兩部會合的消息、近萬交趾軍出現在賓州東南的消息,也在稍遲一點的時候傳到了他的手中。從時間上看,兩邊決戰多半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日。
這是一個漂亮的右勾拳,不過要想打在自己這邊的腰眼上,就必須足夠隱秘且出人意表,很可惜李常傑並沒有做到。雖然兵力相差甚遠,但一方是嚴陣以待,一方則是偷襲失敗,加上戰力有彆,韓岡不會懷疑官軍的勝利。他現在要防備的是李常傑正麵打來的直拳。
當天夜裡,交趾兵又開始了向關城逼近的動作,將拒馬、鹿角等攔截物向前推進。夜幕中他們發出的聲音,就在關頭上都能聽得分明,但關城中的守軍恍若未聞,就讓交趾人自由自在的行動,一口氣將防線推進到關城一裡之內。
“關中無兵!”
就在兩道鹿角之後,李常傑抬頭望著關頭上獵獵飛揚的大旗。眯起的雙眼中滿是得意,他昨夜為了防備城中守軍殺出,辛辛苦苦做的防備全都沒有派上用場,但終於試探出了宋人的底細。
不用再浪費時間,停歇了數日的戰鼓重新鳴響,一名名交趾士兵抱著一包包泥土向著關城衝過來。隻看他們跑動時的樣子,城上的守軍就知道到底是準備怎樣攻城了。
“運使!讓小人出關迎戰!”黃全急聲叫道。
“沒那個必要。”韓岡搖頭依舊,“在關中守著就可以了!”
韓岡沒有同意讓廣源軍出城迎戰。他們不是官軍,遇上逆境並沒有咬牙堅持到底的可能。出關後,如果戰事膠著起來,一時不能獲勝,他們潰退的可能性很大。也隻有在關城上,他們才能穩住陣腳與交趾人對壘。
關城中的沉默讓交趾兵更加興奮起來,兩條腿奔跑起來更加有力。
看著第一批交趾兵已經接近到城下,城頭一聲鼓響,就是一片箭矢射下,將準備壘土上城的交趾兵射倒了一地。關城上箭矢如雨,將打頭陣的交趾兵射得鬼哭狼嚎,逼著他們退逃回去,方才
發給廣源軍使用的弩弓都是這些天來被濕氣所侵染,儘管臨時用火烤過,但仍遠遠不及正常的威力,而且損壞幾率則高出許多。僅僅一刻鐘的射擊,就有兩成神臂弓斷了弦,甚至有二十多張連弩臂都斷了。
“果然沒錯!”李常傑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斷,作為一名久經戰事的將帥,他對戰場上的一些事還是很敏感。昆侖關上弩弓射擊的節奏感不對。與他之前見識過的宋軍箭陣,有著截然不同的區彆。如果是宋軍,就算是用著狀況不佳的弓弩,也隻會是不能追擊逃遠的敵人,發射箭矢的間隔不會這麼長,對目標的選擇以及發射的時機,也不會這麼亂,“隻會是廣源兵!”
更加確定了關城中並無宋軍,交趾兵很快就舉著防箭的巨型木盾,再一次攻了上來了。不僅僅有著抱著土包的士兵,還有幾人用著大嗓門高聲喊著廣源土話,試圖動搖城中軍心。
“運使,怎麼辦?”黃全下去彈壓軍心回來,憂心忡忡的問著韓岡。
“隻要能守住兩天就夠了。”城下的土堆一點點高了起來,韓岡依然保持著平靜。
雖然沒有石灰、沒有油料、沒有床弩,除了一堆長了青苔的礌石滾木以外,沒有一切該有的守城裝具。但靠著城牆和弓弩,以及兩千守軍,維持著一定水平的士氣,要保住關城兩天,還是綽綽有餘。
城上箭矢不斷,而城下則依然堅持著將土堆累積。
到了傍晚,李常傑望著已經堆到城牆一半位置上的土坡,回頭對著身後的眾將露出得意的笑容:“贏定了!”
離著李常傑直線距離隻有一裡,就在關城之內,韓岡將剛剛收到的一張紙條攥緊在手中,低頭看著單膝跪在身前的一名軍士,臉上有著同樣的笑容,“贏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