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兵蹙何能祓鬼儺(下)(1 / 1)

宰執天下 cuslaa 1606 字 25天前

蘇子正一向不喜歡下雨天,尤其是又濕又寒的冬雨。一遇到冬天下雨的時候,他的胳膊就隱隱作痛。當年儂智高作亂的時候,他隨父上陣,卻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下來,傷了一條胳膊。儘管早已經將養好了,也看不出來曾有過舊傷,但二十年來,蘇子正一年比一年更加討厭不依時節的降雨。

但今天的雨,讓蘇子正覺得很快活。儘管又麻又癢又酸又痛,五味雜陳的感覺,難受得讓他想將胳臂給砍掉。但交趾賊軍難以攻城的現實,一下就壓過了胳膊上的舊創。

他手下的士兵也都興奮的看著天上陰沉沉的雨雲,雨下的越大,交趾人就越不可能出來攻城。

“要是下個十天半個月就好了。”也不知是誰人說得,卻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讚同。

“好雨知時節。”蘇子正哈哈笑著,不應時節的雨同樣是好事,阻止了賊軍,也幫了城中五六萬軍民一個大忙。

回頭看看城內,多少人將家裡的鍋碗瓢盆桶缸壇罐,隻要能盛水的東西,全都拿了出來。擺在了屋簷下,接著從屋頂上淌下來的雨水。

終於有水了。

蘇子正張著嘴,不顧儀態的接了幾口雨水。他的嘴唇與下麵的士兵一樣乾裂著,冰冷的雨水對於他們就跟甘露一般。

交趾人一個月前就斷了城壕連同左江的源頭,城壕中的水都流光了,蘇緘讓人堵上了水門,省得交趾賊軍鑽這個孔子。可是沒了城壕輸水進城,邕州城就斷了水。

邕州城中缺乏水井,也就是幾個大戶人家和衙門裡掘了井。普通百姓日常生活,都是靠引入城中的左江江水,隻比桂林城邊的漓水略渾一點,直接就能喝下肚的。

現在水源既然斷了,就隻能依靠不多的幾眼井水,剛剛挖出來的幾眼水井都不堪用,大部分人一天隻能分到一兩碗水。

‘要是子容【蘇頌】表兄在就好了。’蘇子正在喉嚨火燒火燎的時候一直在這麼想著。或者是他父親曾經大家誇讚的韓岡也行,都是精通機關巧器,應該都懂怎麼掘井。聽說及時將神臂弓送到邕州的韓岡,舊年曾在京畿開鑿深井,井水旱澇不絕,但韓岡還要向子容表兄請教。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去,雖然有雲遮擋,已經快要到黃昏了,再過一陣就要全黑了下去。“去將燈油準備好,天再暗一點就點上。”就算是雨夜,也要將城上的燈火都點起來,能照亮城頭,蘇子正有點擔心著交趾賊軍會來偷城。

“衙內,該吃飯了。”

不用親兵的提醒,蘇子正已經聞到了晚飯的香氣。幾十名健婦抬了熱騰騰的米粥從城下上來。米粥一鍋熬得濃濃的,裡麵摻了鹽。除此之外,也就沒有彆的了。城中的糧食將儘,現在隻能省著點吃。現在就要跟城外的賊人比比,究竟是哪邊更能熬了。

一個多月下來,舊時高高在上的衙內與下麵的士兵廝混久了,蘇子正已經什麼儀態都不顧了,坐下來,跟士兵們吃著一樣的食物。從常平倉中運出來穀子,一石能磨出八九鬥。這樣的米用來填飽肚子,如果是直接煮熟的話,會粗糲得難以下口,隻有熬成粥才好食用。隻要是口能填肚子的熱飯菜,城上的守軍心滿意足了。

幾口將碗裡的米粥喝光,肚子還是有些餓,也不知能不能撐到明天。但他不好要第二碗,將碗丟在一邊,回頭看著仍冒著熱氣的鐵鍋,“不知又拆了幾間屋子。”

邕州城中市民生火做飯,一向靠著城外的柴薪,又不像北方的城市會在冬天囤積炭火。城池一被圍起來,沒幾天就都開始拆屋拆房,用城中的屋舍拆下來的木料來生火做飯。在戰前鱗次櫛比的街市民居,如今已經是東缺一塊、西缺一塊。而占地光大的寺院和園林,都是最開始就被拆下來的地方。

雖然蘇子正很喜歡其中的一座園子,據說是請得北方的名匠打造,園中滿是竹林,用竹子搭起了回廊、樓閣和小亭。夏日於園中休憩,聽著風過竹林的沙沙聲,蘇子正和他來往的友人,作了不少首歪詩。但在戰爭麵前,吟風賞月的詩情畫意,全都被一雙雙翻山越嶺的大腳踩進了爛泥裡。

蘇子正現在都覺得與市井小民聊天,也是很有意思的事。他的麾下大多數是剛剛被征發起來的平民,說著的也是市井中的事。

膀大腰圓的漢子姓柳,本是個市井中一個潑皮,欺行霸市的事情沒少做。蘇子正去城南宣化縣衙的時候,倒是見過幾次他被知縣歐陽延讓人拖下去用板子狠狠打著,隻是他皮糙肉厚,與衙役們也有些交情,根本不在乎。本來這樣的人,蘇子正一直認為早早的發配出去才是好事,誰能想到他應募投了軍,在城牆上殺賊最多的就是他。

正在幫忙收拾的十幾歲的少年,兩隻眼睛亮亮的,叫李三四,本來是綢緞鋪裡的學徒,曾經打算用二十年的時間升到掌櫃。看他待人處事的麻利勁兒,蘇子正覺得他有個一半的時間就夠了。

陰沉著臉靠在牆角的胡子花白的老漢,姓喬。他是永平寨人,有兒有女,連孫子都三個了。會來邕州是為了采辦年貨,哪裡想到會碰上交趾賊軍來襲。聽說永平寨被攻破之後交趾人屠了城,就主動投軍,要討回個公道。

還有許多人,都各有各的經曆,不過他們現在的心思都隻有一個,要跟交趾賊軍拚到底。

幾個士兵將一束束火炬浸了燈油後點起,城頭上亮起了一排星辰。天色晦暗,這個時候交趾人除了偷襲,正常已經不會再來攻城了。

“今天可是難得清閒。”在城下休息的副手宣化縣尉周顏人未至,聲先到。然後一個身著甲胄的文秀士子就踏著台階上城來了,要與蘇子正做著交接。

“這場雨下得好。”蘇子正知道周顏的文秀隻是外表而已,他在宣化縣的兩年裡,可是幾次三番的帶隊衝進蠻部的寨子,將作奸犯科的幾個盜賊捉回來受審。“不過今天晚上說不定會有些麻煩。”

“衙內放心,周顏理會得。”周顏拱著手,“我們西壁這裡靠著江水近,事少。倒是高鈐轄管的南壁、薛都監管的東壁更要提防些。”

“他們都是老將了,這些日子也習慣了,不會不做提防。”

蘇子正現在管著邕州城西壁。為了守城,蘇緘將城中兵員分做了五部,東南西北各麵城牆都放了一部兵馬,而剩下一部,則是通判唐子正領著。如果哪一麵城牆受到攻擊,就可以及時過去救援。

邕州西麵的這一段城牆都由蘇子正分管,城上城下兩千多人都聽他的支配,不過這個辛苦活,在交趾賊軍攻城的時候,連退都不能退,他父親親掌的督戰隊就在身後。不過也沒有人會退卻半步,都打到了這個份上,如何還有退卻的餘地。上上下下一條心,都要跟交趾耗到底,耗到他們支持不住要撤軍。

剛下城頭沒幾步,腦後就忽的傳來了戰鼓聲。蘇子正猛地跳了起來,轉身就往城上衝去。衝到城牆邊,望著戰鼓隆隆的城外張望。

攻城的交趾軍分作四處,每一處都相隔很遠,投入的兵力為數不少。東西南三麵四處同時發難,賊人這一次看來是勢在必得。但蘇子正越看越是驚訝,衝上來沒有拿著長梯、攻城車那樣的器械,甚至有人連刀槍都沒有扛著。隻是他們人人都帶著個不小的包裹,有的抱在懷裡,有的則是頂在頭上。蘇子正看著納悶,一時沒想通這是為了什麼。

“不好,他們是要堆土上城。”周顏就在一邊驚叫了起來。

一聲霹靂在耳邊炸響,蘇子正腦中一暈。

“好賊子!”蘇子正在南方長大,隻隨著父親去過一次京城,但他還記得北方的冬天,就是如他現在感覺到的這麼冷。

在城中領著預備隊的唐子正收到了三麵城牆傳來的急報。他手上掌握著所有的神臂弓,每一處賊軍來襲的方向,都催著求著他趕過去援救。

神臂弓如果不能集中使用,也隻是勁道稍強、射速稍快的重弩而已。僅存六百張的神臂弓,該對哪一處集中使用?但唐子正根本沒有餘地多想,將手下的神臂弓手立刻分作四隊,任何一處都不能留下空隙。

帶隊衝上西側的城頭,並無餘暇與蘇子正和周顏打個招呼,邕州通判就命手下的弩手們在城頭列隊,給神臂弓上弦。他要先解決應該是最容易處理的地方,然後去救援其他方向。

“射!”唐子正指揮著,兩百多名神臂弓手同時扣下來牙發,可勁矢離弦的聲音,完全不像前幾天一般充滿力道,而是軟得像塊炊餅。落在城下賊軍的身上,也沒有像過去那樣箭到人倒。攻城的交趾賊軍將土包頂在頭上,貓著腰衝刺。

蘇子正知道,弓弩的威力在雨天要大打折扣,而神臂弓用的筋角膠等畏水之物雖少,比普通的重弩更能承受濕氣,但淋了雨之後,威力一樣會大減。

“怎麼辦?!”蘇子正急了。

“收弓、換刀,熄了燈火出城衝一番。”唐子正則大叫著,“不過一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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