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時,萬戶懸燈。
一盞盞燈籠,懸於大街小巷之中,仿佛將天上的群星拉到了地麵。
大內之前的禦街上,一座座造型各異的燈山一字排開。展示在宣德門之前。
而屬於各府院監司、皇親貴胄的彩棚幕次,也同樣搭在禦街之上。帳篷和彩棚上,同樣掛滿了燈籠。
正所謂‘天碧銀河欲下來.月華如水照樓台’,禦街和東西大街,卻像是兩條銀河縱橫交織在一起。
如果從高處下望,整座東京城就是一座燈的海洋。
宣德門城樓上,趙頊穿著紅衣小帽,受過群臣拜賀之後,帶著後宮嬪妃坐於一處,飲酒觀燈。而宰執和翰林學士們也在城樓上,同享天子欽賜的恩澤。
受了天子甘霖沐澤,做臣子的便要為此而作詩作賦,以謝天恩,並記今日之事。
喝過天子賜下的禦酒,重臣們便分韻即席賦詩。好壞不拘,隻要應個景就行。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作出詩來,回到家中苦思冥想出來再呈上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會被人笑罷了。
王珪才思敏捷,很快就將禦製詩做了出來。金玉滿堂、符合節日氣氛的富貴詩正是他的擅長,雖然備受人笑,甚至他的兄長都戲稱他的詩作是‘至寶丹’,但畢竟應時應景,在宮中很受歡迎。
呂惠卿運氣不佳,拈了險僻的韻字。不過他的才氣在重臣中算是第一流的,隻是少費思量,也敷衍了一篇出來。隻是他心中有事,寫出來後,隻確定了有沒有犯諱,便沒有再多修改。
他跟韓岡之間肯定是鬨翻了。
呂惠卿聽了曾孝寬說,韓岡在看到燈船的時候是笑著,但他心頭怒火有多旺,呂惠卿也能猜得出來。
都是白彰做的好事啊!雖然他直到站在了曾孝寬的麵前,得到提醒後,好像才反應過來,叫起了撞天屈。不過其中真偽如何,卻說不清楚。曾孝寬回頭就說了,“白彰不能用了。”
主持燈山打造的白彰究竟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到底有沒有到下麵的蒙蔽,呂惠卿無從分辨。隻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韓岡肯定是恨透了自己——白彰怎麼算都是他呂惠卿的人——如果互相交換位置,呂惠卿肯定也會這麼判斷。
究竟是誰!呂惠卿眯起眼睛,掃著在座的同僚,到底是誰下了黑手?將他和韓岡都給害了!
就在呂惠卿觀察著十幾位宰輔和學士,他們也都各自完成了今天例行的應製詩。幾個宦官將詩篇一張張的貼到了壁上,用燈籠照著。趙頊走過去,一首首看了一遍,隨手圈出了頭名——又是王珪第一。
賞了今年的上元詩賦,喝了一巡酒,趙頊在嬪妃們的陪伴下,又向下看著滿城的燈火。
“官家,那是鐵船吧?”
附在天子耳畔的絕色佳麗,遙遙指著城下的一座燈山的正是最近新得寵的朱才人。除了一開始在宣德門上接受百姓拜禮時,向皇後伴在趙頊身側近處。其餘時候,反倒是朱才人靠得天子近些。
順著春蔥一般的纖纖玉指,趙頊望著斜下方、略遠處的那艘燈船,很有些驚訝,那的確是軍器監燈山的位置所在。他沒有想到韓岡竟然這般有底氣,在上元節的時候,拿著鐵船當作了燈山式樣擺了出來,
看著這艘周身流光溢彩的鐵船,對韓岡甚為了解的趙頊,知道多半很快就能看到真正的鐵船在汴水上航行了。隻是趙頊覺得有一點讓他納悶,“燈山不是冬至之後就開始打造嗎?為何軍器監的燈山會是鐵船?”
天子身後的幾個高品內侍互相看了看,提舉皇城司的石得一便上前一步,“軍器監的燈山原本是並不是船型,不過在年節時垮塌了下來,難以修複。而後軍器監才不得不用了六天的時間,將新燈山給趕製出來。”
“難怪!”趙頊笑了一聲。看來不是韓岡為了彰顯自己,而故意棄了原先的燈山,而又重新打造的這座燈船,“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馮京笑著,略略提高了音量:“陛下,韓岡既然能把鐵船亮出來,肯定是有把握了,想必很快就能看到實物。”
趙頊興致高昂的點著頭:“朕也是這麼想的。”
呂惠卿終於知道到底是誰下的黑手了,幾乎要咬碎牙齒,馮京這是將他和韓岡都害了進去。
看到軍器監的燈山,王珪是緊皺眉頭,韓絳是眉頭緊皺,會有這種表情,全都是因為他們對軍器監的內情並不了解,以為韓岡對打造鐵船已經有了把握。
呂惠卿回頭再看看樞密院的正使、副使三人。吳充的表情與韓絳、王珪相似。而置身事外的蔡挺,與韓岡關係緊密的王韶,兩人無一例外都在欣喜中透著深深的疑惑。他們的神色中,都能看得出來他們也不了解今次的真相。
既然其他幾位宰輔都以為鐵船即將功成,那麼唯一一位笑意盈盈的馮京,自然就是僅有的可能。
就在呂惠卿推斷著真凶是何人的時候,走到天子身後的馮京說道:“其餘各家的燈山,不過是好看而已,彆無他用。可軍器監的這艘燈船,代表的卻是軍國之器,今夜評燈,軍器監的燈船當是魁首。”
上元節時擺出的燈山數十近百,這麼多的彩燈,肯定都要分個高下,免不了要排個座次。趙頊略一沉吟,笑得更為開懷“……的確是這樣。今年燈山的頭名,也不用等到正月十八了,今天就可以定下。”
呂惠卿暗歎了一聲,馮京這是在給韓岡的棺材上釘釘子!
官場上的規矩就是這般。
不論是要做什麼事,隻要沒有上報,最後即便沒有成功,也沒有什麼關係。可一旦正式報與上知,在文牘檔案上留下了文字,那就再難改易。若是沒有成功,就必然會受到懲罰。
之前,鐵船一事儘管在東京城中——甚至可能在北京大名、西京洛陽、南京應天——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隻要韓岡沒開口——沒在公開場合、沒在正式場合開口,那都不算數。隻要他不主動出手去做,任誰都催不了,也逼不了。
可現下軍器監已經將鐵船搬了出來,等於就是對東京城的百萬軍民正式宣布:我們判軍器監的韓舍人,要打造鐵船了。
隻要來觀燈的人——無論天子、群臣、還是百姓,都從中聽到了這條宣言。
一座紅褐色的船型燈山,就將韓岡擺在架子上烤!
“陛下。”韓絳忽然出聲,叫住了被馮京煽動得正在興頭上的趙頊,“韓岡不請於上命,便以鐵船飾為燈山。此行未免有失輕佻,也太好大喜功了一點!”
“不然,區區一座竹木為骨的彩燈燈山,何須請於上命?”馮京狀似不屑的反駁著,“下麵的燈山,有臥佛、有羅漢、還有麒麟、彩鳳,難道各家也曾奏請陛下不成?”
韓絳眉頭一皺,又欲強辯,但趙頊已經很不痛快的板下了臉。
明明是節慶,還說這些敗人興的話。不就是韓岡頂了中書都檢正的推薦嗎,還記掛在心上,宰相氣度一點都沒有——天子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馮京微微翹了唇角,似乎很欣賞天子對韓絳的態度。
在旁瞧見馮京得意的眼神,呂惠卿更是恨得咬牙切齒。他不懼與韓岡翻臉,但被人陷害,那他無法忍受了。因為一座燈山與韓岡交惡,更是無妄之災。韓岡的手段心術,呂惠卿都要暗暗提防,更不用說他背後的王安石——韓岡再怎麼不馴,也是一直幫著王安石的好女婿。
“陛下,既是如此,不如詔韓岡上來詢問,看看他到底隻是造燈山,還是要打算給鐵船張聲勢!”
王珪似乎是在敲太平鼓,但他話中的意思卻是附和著韓絳,‘張聲勢’三個字可不是好評價。
趙頊想了想,就準備點頭。韓岡沒有伴駕的資格,但如果天子特旨,卻是無妨。
王韶已經看出不對勁,他耳朵不聾,眼睛不瞎,不論韓絳、馮京和王珪,都沒有安著好心。同時更是嗅到一絲讓人感覺不妙的味道。
現在燈船已經亮了出來,東京城上下都在盼著看到真正的鐵船,韓岡怎麼說都難以洗脫,之後若是難以成事,不但名望大損,還要因為妄報欺君而受到懲罰。
他站了出來:“陛下,不過一座燈船而已,就將一小臣找來詢問,未免有失輕重。此事待韓岡自請上表再議不遲。”
趙頊臉色陰沉了下來。他知道韓岡跟王韶的關係,王韶不可能跟韓岡過不去。既然如此,他的宰相和參政的話中必然有什麼問題。
趙頊無意多想其中緣由,隻是覺得他的宰輔們上元節時還在勾心鬥角,不讓他得個清靜,做事未免也太過火了一點。這異論相攪,攪得朝堂上雞犬不寧,可不是好事。
他的視線移轉,轉到了一直沒有吭聲的另一位參知政事身上:“呂卿,你看如何?”
呂惠卿略作猶豫,“……臣以為,陛下現在招韓岡覲見也無妨。臣也很想早點知道到底鐵船能不能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