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鐘聲越來越近,京城中過節的氣氛也越發的熱烈了起來。
今年好歹度過了災傷,有眼見著入冬後連番降雪,不用擔心來春旱情,京城中的百姓也都恢複了舊時大手大腳的習慣。
到了臘月下旬,大相國寺每月五次萬姓交易的日子也就剩兩次。這個時候,就是除了年節之時以及四月初八佛誕日,大相國寺一年之中最為喧鬨的時刻——如果是以殿前三門廣場上市集的熱鬨程度比較,就算是年節和佛誕日,都遠遠比不上。
從大相國寺由太宗皇帝親筆題額的牌樓下走過,大門之後就是販售飛禽貓犬、珍禽奇獸的區域。穿過此處,在二門、三門處,則是日用、軍器和零食,如蒲合、簟席、屏幃、洗漱、鞍轡、弓劍、時果、臘脯之類。
一邊是要進來燒香的信眾,一邊則是要買年貨、特產的顧客,大相國寺之前正擠得人山人海。踩掉了鞋,擠掉了帽的情況,都不少見。
作為一路帥臣,郭逵每年至少都要入京詣闕一回,過去也曾常住於此多年,東京城的繁華倒也並不陌生,而大相國寺逢到臘月時的熱鬨,更是一清而楚。但他作為一名武將,一輩子殺人無算,免不了要靠著禮拜神佛來安心,每次進京,都會來大相國寺一趟。
郭逵今日來大相國寺燒香禮佛,就是避開正門,從後門進來的。雖然後門處也是人聲鼎沸,但都是些賣書畫、珍玩的攤子,還有些攤位則是代售諸路罷任官員,從地方上帶回京來的土產——郭逵一向喜好貨殖之術,他這一次入京就也有些土產帶回來,但這些瑣事自有家人掌管,郭逵隻要在家裡看現錢就行了——所以顧客終究還是不如正門處多。
郭逵帶著兒子郭忠孝在大雄寶殿中上過香,又捐了一批金帛香油作為供物,便閒極無聊的在寺中的殿閣間信步遊逛了起來。
如果給耳朵長得跟兔子一般的禦史聽說他明明已經接受王命,卻不趕緊去太原府上任,反而來閒逛大相國寺,肯定要奏上一本,但郭逵可不在乎。犯些小過被人彈劾,反而是好事。
他去太原府的任命也已經確定,進京不過是走過場而已。見到天子,更沒什麼多餘的話說。不過是將原本因故被剝去的宣徽使一職,又還給他而已。這算什麼酬勞?但郭逵還是做出一副大喜過往的態度來拜領了這份任命。他如今的地位太高,如果不加以收斂,落到狄青、曹利用的下場不足為奇。
慢慢的一路走到二殿天王堂。天王堂的外廊上,是一幅熾盛光佛降九矅鬼百戲的壁畫,乃是仁宗朝翰林院畫待詔的手筆,熾盛光佛身周光芒四耀,威猛無儔,而被起壓製的九鬼,則是神態各異,或膽怯、或猙獰,或狂嚎,姿態個個不一。是大相國寺中,最為有名的幾處佛圖。
不過在壁畫前,此時擁著一群人。其中有兩個是官員,一個紅袍、一個青袍,而剩下的看其穿著不類中國人氏,郭逵也認不出是哪裡的人,聚一起在看著牆上的壁畫,一邊對著壁畫指指點點的。
郭逵衝著他們呶呶嘴,一名伴當會意的上前去打聽。片刻後轉回來,道:“是高麗使臣金良鑒。聽說今天是特地來大相國寺拜佛的。”
郭逵聽說是高麗使臣,轉身就繞路往前殿羅漢堂走。此等外夷使節,做臣子的根本就不能沾邊。除了朝廷專門指定隨行陪伴的館伴使,否則瓜田李下之嫌,文臣武臣沾上都是個大麻煩。
走到羅漢堂,再往前就是三門處滿是攤點的廣場,郭逵本來就不怎麼喜喧鬨,也不跨出去,轉頭就準備欣賞起殿中的五百尊金羅漢來。
隻是在一瞥眼間,郭逵卻於殿門外不意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青布襴衫,在一家賣彩燈的攤子前站著,手裡還正拿著一盞孔明燈【注1】。
“韓岡?!”
……………………
外層是極薄的竹紙,而內裡骨架則使用著極細的竹篾給撐起來。裡麵是一支手指長的紅色蠟燭,四麵繪著精美的花卉圖案。這麼一盞製作精美的孔明燈,現在就在彩燈攤前站著的年輕官人手中。
能在大相國寺擺攤,攤主本身就得有些能耐,眼睛也早就給磨得利了。
麵前的這位年輕官人,隻看裝束,就像是個年輕的秀才。但他身上所著的襴衫所用布料,怎麼看都不像是絲麻所製。再看他後麵還跟著幾個孔武有力的伴當,又像富貴人家的子弟,可是神情態度卻一點也不似尋常的衙內,僅僅是隨便一站,便是身居高位的氣派。
相貌雖然不是此時受姐兒歡迎的秀氣斯文的白麵書生,但看著就像是文武雙全的模樣,加之身高體健,自有一番吸引人的氣度。周圍來上香的女眷,十個之中能有一半,往他這邊看過來。
‘說不定能作筆大買賣。’想到這裡,攤主心頭就熱了起來。
“這燈多少錢?”韓岡看了手中孔明燈一陣,終於抬頭問著價格。
攤主聽得發問,連忙回話道:“官人,這折枝百花燈一套二十五盞,隻整賣,不單賣。”
“一套二十五盞?”
韓岡上下翻看著這盞四麵繪花的紙燈,上麵有一朵合歡,一朵梔子,還有兩朵不認識,但做工精美,而且畫工也是上成,隻是想不到竟然是套裝。
見著韓岡看似有了些興趣,賣燈的攤主更加殷勤起來:“官人有所不知,這一套孔明燈,上繪折枝百花,是京中有名的燈籠張親手糊製,而繪圖的也是名師所作,是陳待詔的親傳弟子。隻有小人攤子上有,彆家店鋪根本就找不到”
那賣燈一邊推銷著,一邊指著燈籠一角給韓岡看,的確能看到鮮紅的印記。
“尋常的孔明燈,就是個紙袋子,裡麵用粗粗劈就的竹篾架起來,居中放上一團浸了油的粗布。點著了,隻能在天上飄個半刻鐘。而小人的折枝百花燈,用的是上好西河竹的篾絲,還有敬玉堂的竹紙,裡麵放的是上品蠟燭,點起來飛上半個時辰都不會落地。這麼一套,才不過三貫錢而已,東京城中哪裡能尋得來?”
韓岡倒不管貴還是便宜,隻要能飛就行。一套二十五盞雖然多了些,但拿回去擺在家裡也不錯。連討價還價也不做,直接示意隨行的伴當付了錢。付了帳,他又問著攤主:“這個燈籠張是什麼人?”
攤主連忙道:“正是小人家傳的名號,現在是小人之父用著。”
韓岡笑了笑,將手上的紙燈交還給張姓的燈籠攤主,“二十多盞燈帶著太累贅,收市後一發兒送到常樂坊的韓舍人家。”
“韓舍人?”攤主聞言張大了嘴,他可聽說過這一位。
韓岡已經踱著步子走開,攤主的驚異由他的伴當來回答,“如今朝中韓姓的起居舍人,可就我家舍人一個!”
買過了孔明燈,韓岡就又準備在寺中逛上一逛。他今天主要是來見剛剛升任左街正僧錄,成為國中最高僧官的智緣。親自下場買東西,卻是一時起了興致。
“可是玉昆兄?”
一個隱約曾有聽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韓岡回頭一看,先是一怔,然後方才認出是久未謀麵的郭逵之子郭忠孝,“怎麼是立之兄?”
“隨家嚴禮佛還願來的。”郭忠孝笑意盈盈,問道:“玉昆兄也是來燒香的?”
官員來大相國寺燒香拜佛的多,可逛殿前的集市卻幾乎沒有。尤其是韓岡這等身份的官員,更是少見。都是要自重身份,也怕禦史多嘴多舌。即便有,也僅僅是逛一下佛殿前的幾家店鋪——趙家的筆,潘家的墨,都是京中最受士人歡迎的文房用具。像兩廊中,各尼庵師姑們來販售的女紅等飾物,絕不會有官員有臉擠在女眷之中去購買。
“來見故友,順便準備買艘船回家。”韓岡說著讓人不明不白的話,雙眼則一掃郭忠孝過來的方向,登時就發現了負手站在羅漢堂中的郭逵。
聽著韓岡的話,郭忠孝一時愣住,“船?”
韓岡沒多解釋,向羅漢堂走過去與郭逵見禮,“韓岡拜見宣徽。”
郭逵拱手還禮:“玉昆,久違了。”
郭逵比起當年要見老,但神采依舊,依然是大宋軍中首屈一指的將帥。見著周圍閒人都向他們看過來,郭逵眉頭一皺,“且陪老夫走一走。”
韓岡跟在郭逵,差了半步的距離。聽著郭逵在前麵說道:“今守太原,本來是想拜一拜我佛,求一個安心。想不到竟然見到玉昆。”
韓岡笑道:“北虜張狂,不得宣徽坐鎮北門,天子豈能安寢?”
注1:北宋時有關孔明燈的記載一時沒有找到,但南宋範成大的《上元紀吳中節物俳諧體三十二韻》中有‘擲燭騰空穩’一句,從這句來看,孔明燈在宋時還是存在的,可能叫做擲燭燈。不過為了行文方便,文中還是以孔明燈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