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愣了一陣神後,忽然警醒過來。宰相是朝廷的臉麵,不能讓小臣冒犯。
“韓卿,此言不妥。畢竟不是一回事。”他口氣倒是回護韓岡。
“微臣知錯。”韓岡半轉身對馮京一禮:“的確是韓岡失言,還望馮相公見諒。”
韓岡道歉的態度雖然禮數都到了,可落在趙頊眼中,卻是有點硬邦邦的,看上去似有幾分不服氣的樣子。
趙頊回想起了當日韓岡曾要鄭俠到白馬為官,親眼見一見他為了安置流民所作的一切。完全是年輕氣盛,受不得委屈的模樣。韓岡少年得誌,從來沒有受過挫折,忽然之間受了汙蔑,有此情狀也是難怪。
不過馮京也的確做得不像個宰相,趙頊如何看不出來以馮京的私心。從馮京的角度來講,韓岡最好離著政事堂遠遠的,現在倒也是如願了。
趙頊雙眼半眯了起來,宰相如此,難怪韓岡對中書都檢正的任命避之唯恐不及。的確是要畏難啊,這可比安置流民難多了。
韓岡低頭道歉,馮京則回以寬厚一笑:“無妨,無妨,不過是一時失言而已。”
宰相氣度的馮京,此時恨不得生食了韓岡的肉。他沒想到韓岡竟然如此毫無氣度的當麵譏諷他這位當朝宰相,而且還是在天子麵前。但韓岡的話,硬是推敲起來,卻還不能算是罪名,隻能說是比喻不當,所以躬身一禮就算是道歉了!
可天子已經生疑。
同樣是疑心。韓岡讓天子起疑,不過是日後仕途坎坷一點。可宰相若是讓天子起疑,那等於是宰相之位的基礎受到了動搖。任何行動和言辭,都會引起天子狐疑的目光。
這讓馮京怎麼不恨!
從殿中退出來的時候,已是暮色深沉,隻有西麵的天空還帶著一點殘存的血紅。
“多承相公推重,韓岡方能得償所願。”韓岡拱手一禮。無論如何,方才馮京都是舉薦了他為判軍器監,這句客套話,是他必須要說的。
“望你無負天子,用心任事。”
馮京套話回了一句,也不等韓岡回話,便一拂袖袍,轉身而去。雖然步履依然保持著宰相沉穩,但他的這個態度,顯是已經氣急敗壞。
“相公放心,韓岡理會得。”韓岡於馮京身後再行一禮,將禮數做得周全。
但這一下,他與馮京可算是正式撕破了臉,差不多可以等著下麵的禦史出頭來彈劾了。
當然,一兩個月之內不可能,皇帝對今日之事肯定還是記憶猶新,必然會有所懷疑。但三五個月之後,多半事情就會來了。而韓岡拒絕了韓絳、拒絕了呂惠卿,使得他在朝堂上孤立無援,到時候就隻能靠著天子的信任。但天子許多時候是爭不過臣子的,宰相做幾個月就出外的可能並不大。既然馮京幾個月後不會離任,肯定就是韓岡要吃虧。
不過,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確切點說,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能!
有個三五個月時間,差不多就已經足夠了。
馮京領頭而行,韓岡不便超過他,故意走得稍慢,轉過廊道,馮京便已經遠遠的走到了前麵去。
看著前麵宰相修長的背影,韓岡冷冷一笑。
‘無負天子’,馮京的最後一句話可是半帶著威脅。
想及於此,韓岡的笑容多了幾分譏諷。
天子的看法從來都不足為恃!王安石在熙寧初年,於趙頊乃是如師如長,言出無不依從,但不過五六年的功夫,這份寵信便不複存在,最後便黯然離京。
打鐵要靠自身硬。韓岡很早就明確了這一點。
王安石養望的手段,韓岡學不來。而且王安石三十年的積累,不過幾年就消磨乾淨,這前車之鑒,更是讓韓岡不會去學。
王安石聲望大落的原因很簡單,他的人望是建立在士大夫階層之中,由朝中的一乾重臣常年加以延譽而來。不論是富弼還是呂公著,又或是文彥博,都曾讚許過他,當時期待王安石的盛況,甚至到了‘士大夫恨不識其麵,朝廷嘗欲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的程度。
隻是當王安石開始推行新法,原本對他讚譽有加的友人,便一個個背他而去。孤立無援的王安石隻能違反朝堂循例,開始大加起用年輕的官員,卻也惹來更多議論。如此一來,他在士林中的人望,當然會如同一級級瀑布綴成河道的山間溪流般一跌再跌。
而韓岡很清楚,如果他要想達成自己的目標,他的聲望就必須建立在更為穩固的基礎之上。
目送著馮京進了政事堂的宮院,韓岡轉往宮門處走去。現在想這些也有點遠了,不管日後怎麼說,眼下也算是稍稍出了一口氣。方才殿上的對話,肯定會傳出去,而覺得馮京礙眼的,絕不止韓岡一人。
回到城南驛館,剛剛歇下來沒多久,便有客來訪。韓岡一看名帖,竟是章惇,他連忙出去,迎了章惇進來。
“直院要見韓岡,片紙即可招至,哪能勞動玉趾?”韓岡開著玩笑的說著。
章惇前日剛剛升的知製誥、直學士院,雖然還不是翰林學士,但也已經躋身玉堂,離著學士之位隻差一點了。
“片紙?天子的詔書又下了幾道?”章惇笑著反問。
與韓岡說笑了兩句,相邀了坐下,方正色問道:“玉昆,你當真無意任中書都檢正?”
韓岡攤攤手:“兩相兩參各有謀算,中書之中漩渦潛藏,貿然深入其中,哪會有生路?”
去中書門下做五房檢正公事,這並不是難,而是爛!中書之中一灘爛事,韓岡他不願插手,想必章惇他也明白。
章惇當然明白,但有一點他更清楚:“那為何馮當世、王禹玉都怕玉昆你入中書?韓子華又盼你入中書?”
“實是諸位相公太看得起韓岡了。”韓岡輕描淡寫的頂回去。
“玉昆,你的理由恐不止於此。”章惇追根究底。
“剩下的理由何須韓岡說出口,難道直院還不知道?”
章惇無奈的歎了口氣,他怎麼會不知道。格物之說,乃是韓岡素來所重。隻為了能推動其在京中傳播,韓岡都跟他的嶽父差點翻臉。章惇很清楚在王安石這塊巨石去了江南之後,韓岡打算要做些什麼。
隻是韓岡去了軍器監,開始宣揚格物之說,到時候,同判經義局的呂惠卿還是要頭疼。
如果韓岡當真受了韓絳的,那對呂惠卿來說就是腹心之疾。但眼下他得了判軍器監的任命,在呂惠卿看來,那就是心病改腦病,都是讓人睡覺都睡不安穩的。
他為著呂惠卿笑歎道:“呂吉甫這個參知政事做得殊是無味,總是不得安生。”
韓岡冷哼一聲:“鎮宅之物一去,屋中豈能乾淨得起來。要想鎮住朝堂,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章惇聞言失聲而笑,笑意中帶著諷刺。
韓絳、馮京、呂惠卿,加上韓岡,在中書五房檢正公事以及判軍器監這兩個職位上,各有各的算盤。
現在看來,韓岡算是遂了心願,馮京雖然也是達成同樣的目的,卻是在這一過程中跟韓岡撕破了臉——這其實對韓岡不蹚渾水的本意來說,已經算是失敗了——而韓絳不如意,呂惠卿則更是要頭疼。站乾岸的王珪心思當如馮京差不多,隻是沒有與韓岡交惡。
這還真是亂!
“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各有謀算,卻沒一個稱心如意的。”
韓岡聞言,慨然一歎,“同在局中,概莫能外,又有誰人能超脫出去?”
章惇聞言微微一笑,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難道他章子厚沒有?隻是他的心思與韓岡並不衝突。
章惇雖然與呂惠卿有些交情,如今也算是在輔佐其掌控新黨,但從年齡和地位上說,兩人之間是有競爭的,呂惠卿不可能不提防於他。而與韓岡年紀的差距,讓章惇完全不必擔心十年之內,兩人會產生職位上的衝突。更彆說兩人之間的互相支持一直都沒有斷過,互為政治盟友的關係,可比與呂惠卿要親近得多。
“呂吉甫近日又舉薦兩位崇政殿說書,其中有什麼打算,想必不需要愚兄說了。”章惇說道。
呂惠卿的想法,韓岡怎會不清楚:“呂大參終究還要顧忌著家嶽。不過這個人選私心太重,天子不會看不出來。如今可不是熙寧初年,再想靠著區區兩位經筵官,在天子麵前為新法說話,已是水中撈月,不見得會有多少成效。”
天子為帝日久,也越發的老練,掌控朝堂的手段日漸嫻熟。呂惠卿效法王安石,以沈季長和呂升卿為崇政殿說書,這一做法,章惇也是不以為然。但他今天不是來聽韓岡的嘲諷的:“好了,玉昆,彆的愚兄就不多說了。今天愚兄來此本意隻是要問你一件事。”
“還請直院明示。”韓岡明知故問。
章惇眼神一下變得尖利起來,仿佛要看透韓岡的內心,語調深沉:“到了軍器監之後,你到底打算怎麼做?!”
韓岡粲然一笑:“當然是蕭規曹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