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著臘月初一的冬至日越來越近,開封府中的氣氛也變得越發的緊張起來。
京中多條要道上的巡檢,巡邏的人數、次數一下多了一倍。如果有人夜中在路上行走,少不了會被巡檢們給抓個正著。
城門、稅卡的檢查,也變得森嚴起來。原本隻要翻看一下、甚至有時看都不看一眼的行李、包裹,現在皆要打開來細細搜查。舊時行人可以隨身攜帶的尋常兵器、如弓箭、短刀、棍棒,也都開始被嚴查,隻要稍有逾製,就會被沒收。
府中的兩判官、兩推官這些日子也都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都要在衙門裡熬到點燈時候才能回家。
京中那些潑皮、地痞,以及一些大戶人家的浮浪子弟,過去在京中橫行市井之中,隻要不犯大罪,官府也沒精力去理睬他們。犯點尋常的過錯,被揪到衙門裡,也皆是叱罵幾句,敲上幾板就放他們回去。可如今卻是隻要犯了事,不論輕重與否,隨便問上兩句就直接押進了大牢內,等著大赦詔頒布之後再放人。
為著這一場大禮,甚至連街道上的乞丐都能從官府得到一日三餐,不用、也不需出來乞討了。
而知府孫永,每天要上朝麵聖奏事,回衙門後要處理京中各種各樣的大小事務。除此之外,他還要擠出時間來,去視察城外祭天圜丘的整修工作。
已是冬月中旬,還剩半個月就要到大典之時,孫永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十次還是第二十次前往城南的青城行宮。
道邊的榆柳落光了葉子,枝乾光禿禿的,上麵還有些殘雪堆積著。風物蕭瑟,倒是遠遠近近的屋舍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比起去歲大旱時,灰土遮地要好上許多。
前兩天的又一場暴雪,城中積雪盈尺。儘管這是個能讓天子喜笑顏開的好兆頭,可對於孫永來說,卻不是那般可喜了。
用了兩天的時間,動用了三千廂軍,好不容易才將京城內外的幾條主要官道給清理了出來。雖然雪橇車今年在京城中時常能看到,可不管怎麼說,天子出宮去祭天,總不能讓他坐雪橇出行。
孫永身下的坐騎,踏著兩個月前剛剛重修過的官道。釘了蹄鐵的馬蹄,在三合土夯築而成,如同堅石一般的路麵上,發出噠噠的清脆聲響。而在孫永的身側,還有一串清脆的蹄聲做著合奏。
與開封知府並轡而行的,是個隻有二十多歲的年輕官員。身穿著綠袍,身姿矯健,控馬之術水平很高。
從開封府一路行過來,此事已經出了南薰門。孫永發現兩匹馬的前後差距,始終保持一個馬頭到半個馬身的距離上。這點差距不影響說話,卻體現了身邊這名年輕人對自己的尊重。
孫永很滿意的輕笑了一聲,抬頭望了望天空,道,“玉昆,你看看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
這個年輕官員自然是韓岡,他也跟著看了看天色。午後的天空,已經被鉛灰色的陰雲所籠罩。雲層壓得很低,離著地麵似乎也沒多遠,再望遠一些,就已經與灰白色的地麵糾纏在一起,讓人難以區分。騎在馬上,迎麵吹來的風更是刺骨。被寒風凍得一顫,點了點頭:“可能真的又要下雪了。大府,看來得快一點趕到青城行宮。”
韓岡雖然隻是附和著孫永的話,但孫永卻信之不疑。
因為流民圖一案,以及廷對十日後的一場暴雨,使得世人都相信韓岡有著判斷天候的本事。
京城的百姓傳說他是孫真人的弟子,所以能掐會算。而官場、士林之中,一般則是說他靠了農家出身才學到的能耐。‘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這是聖人說過的話,韓岡能做到並不奇怪。
反倒是現在都沒人懷疑韓岡當初是在糊弄著皇帝,那一場雨,下得當真是再及時不過。
蹄聲由緩轉急,噠噠如同響板的清脆節奏,轉眼就變成了夏日的暴雨,暴雨一般落在了路麵上。
孫永、韓岡揮鞭疾行,帶著後麵的一行隨從,開始緊趕慢趕,往著青城行宮而去。
兩人都是能做事的官員,在為時一年的共事中,兩人關係相處得很是不錯,也有了幾分交情。
韓岡這一年來,在公事上得了孫永的全力支持,若非如此,幾十萬河北流民,他安置得不會這般順利。對於自己的這位頂頭上司,韓岡有幾分好感,也有幾分尊敬。
而在孫永眼中,才二十二三歲的府界提點,行事雖不為禮節所拘,可他的身上從來不見少年驟貴的驕狂,說話處事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一點也不像初出茅廬的年輕後生。
不過韓岡也不是那等棱角在官場中被深刻打磨過的油滑,要不然也不會將安置流民這個苦差事擔到身上。
韓岡在今年的流民安置上立功不小,但他在其中費了多少心力,孫永他這位站在最近處的開封知府,看得也是最為明白。換作是一般的官員,聰明的不會接手,而愚笨貪心的接下來也做不好。能如韓岡這樣安穩妥當的將幾十萬流民都撫慰安置,也隻有拿富弼當年來比。
國有賢臣,為人厚道又曾是潛邸舊臣的孫永,卻是為著天子而感到高興。
青城離著開封府城並不遠,隻有五六裡的距離,出了城後,奔行不久就到了地頭。
從性質上來說,將祭天圜丘包括進來的青城行宮,就跟後世的天壇一模一樣。
韓岡當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天壇,不說眼前的這一座天壇,就是後世京城的那一座,以及唐朝的那處被挖出來的,他都進去參觀過。
此時所使用的天壇,和他前世在京城看到的天壇,形製完全不同,反倒是跟舊唐都城的那座很像。
同樣是圜丘,韓岡眼前的這一座上下分為四層,並非是白玉欄杆,白石台基,而是用黃土夯築而成,上麵抹了白灰。同時圜丘一周,按照地支,有十二條走上台頂的陛——也就是台階。其中以正南方的一條最寬,以供天子行走。
韓岡和孫永從著側麵的台陛走上圜丘頂部。立於圜丘之上,並沒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天子祭天的這座建築其實並不高,每層八尺一寸,加起來隻有三丈多,還不及北麵的行宮主殿端誠殿。
孫永和韓岡也隻有現在能上去,真正到了祭天的時候,僅有天子,以及天地神主,加上陪祀的太祖神位,可以站上台頂。其餘千萬神明、文武群臣,全都得排於陛下。
兩人在台陛上仔仔細細的查看了一遍,天上的烏雲更加低垂,天地一片陰暗,才不過未時,就已經像是夜晚提前降臨。
孫永和韓岡僅僅稍稍猶豫了一下,一片片雪花就已然隨風在空中狂飛亂舞。急急的從圜丘上下來,退到了青城行宮中的偏殿——熙成殿前的宮門內。不過轉眼的功夫,飛雪便是鋪天蓋地,視線中一片模糊。
看著宮中的仆役把門窗關緊,將風雪堵在了室外。孫永自己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歎著氣:“橋道頓遞之事,不管你再如何操心,事情一場接著一場,總是忙不完。”
國家大典,三年才得一次,不會設立專門的官員,而是要安排臨時性質的差事,讓朝中官員負責其中的事務。
一般來說,由宰相兼大禮使,翰林學士任禮儀使,兵部尚書為鹵簿使,禦史中丞則是儀仗使,而開封知府則是固定不變的橋道頓遞使。
五使之中最麻煩的就是橋道頓遞這個位置,其他職司隻要事前檢查一下準備情況,基本上都是到了大禮當天,監督百官遵守禮儀法度就行了。隻有橋道頓遞使,是城內城外都要跑著,如果預定的路線上出一點差錯,這罪過就能讓人去南方過上三五年。
韓岡深有感觸的點著頭:“前兩天才掃過雪,今天又下了,費了那麼多氣力,幾乎都是無用。”又自嘲的笑了一聲,“去年盼著下雪卻不下,今想著能過了冬至再下雪,眼下卻不見停。”
留守行宮的宮人這時為開封府的兩名高官端上來祛寒的熱茶。孫永坐了下來,端起茶來喝著。聽著外麵的驟雪不斷的敲打著門扉,更是歎道:“京府大尹,天下親民官中最為繁劇。任官一載,堪比他任十年。”
見到孫永已經坐了,韓岡同樣欠身坐下,笑道:“馮相公治平初年為開封尹,任官年餘,便接連上本自請出外。記得魏國公【韓琦】說,‘京領府事甚久,必以繁劇故求去爾’。即便是宰相之才,也是怕著開封府的忙碌。”
“誰讓這裡是開封呢……”孫永歎道。作為開封知府,權柄之重,遠在尋常知州知府之上,即便隻有重臣能夠參加的崇政殿議事,都少不了他一個。
“馮當世還是做得不錯的,韓稚圭不也是說了嗎,他處事無過啊!”
“大府當不輸於馮相公!”韓岡接口道。他倒不是溜須拍馬,而是當真這麼認為。這一次的大旱,馮京可沒有經過。
“多謝玉昆稱讚,老夫愧受了。”孫永笑道,“隻可惜,不能與玉昆你多多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