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請王安石聽韓岡的勸告,王安石卻是皺眉不語。他要是能這麼容易就動搖,就不會被稱作拗相公了。
韓岡心中歎了口氣,這個時候,隻能直截了當的將些不中聽的話說出來了:“小婿敢問嶽父,如今天子對嶽父的信重,可比得上熙寧初年?”
王安石現在麵臨的問題,並不是放到台麵上來的天子、宰相對遼態度的分歧,而是他能坐在宰相位置上的信任基礎的正在瓦解。天子對宰相的諫言充耳不聞,其實並不是稀罕事。沒有哪個皇帝會是宰相怎麼說,他就怎麼做。
可是如今這等事關宋遼兩國國家關係的重要議題上,天子一意孤行,視宰相的意見而不顧。從王安石這邊的角度來看,說的絕對一點,其實已經是在逼著他辭相了。
要不是看到了這一點苗頭,那一乾元老重臣,也不會如此肆無忌憚在奏章中胡說八道了。
王安石麵沉如水,默不作聲。燈花劈劈啵啵的一聲聲的爆著,韓岡和王雱靜聲等待他的回答。最後房中的靜默化作頹然一歎:“隻從得五分時也得也!”
熙寧初年做著宰相的曾公亮,曾被蘇軾責備其‘不能救正朝廷’,他當時回道:‘上與安石如一人,天也。’
那個時候,天子對王安石差不多是言聽計從,視王安石如師長。就算熙寧二年對新法的反對聲到了最高潮,趙頊也因韓琦的奏章而猶豫不定的時候,王安石隻用了一個告病不起,就立刻讓天子明確了立場。
可是現在呢,彆說五分了,趙頊對王安石的信任,能有過去的兩三成,就不會出現如今的局麵。
王安石過去做過的事,現在卻無法再重複一遍。再想告病不起,以用來要挾天子回心轉意。趙頊縱然會優加撫慰,但他心底裡對王安石的成見,也隻會更加深一層。
看著燈下王安石在疲憊的老態下依然緊抿的雙唇,韓岡知道他的嶽父絕對不甘心就此離開東京城。以他的脾氣,那是非得要碰個頭破血流不可。
可如今在相位上多留一日,日後複相的機會就會少上一分。趁早抽身離開,才有卷土重來的可能。
“已經不是熙寧初年了。”韓岡平靜淡然的聲音,仿佛有打碎幻想的魔力。比起王雱這個兒子,作為女婿的韓岡說話可以更為直接一點,更加不留餘地。
此事木已成舟,很難再有挽回的餘地。越是拖延下去,王安石的地位就越危險,說不定就有一天,連呂惠卿、章惇等人都要將他給拋棄。
新黨作為一個政治集團,幾年間已經逐漸成型。雖然在士林和朝堂高層中還比不上舊黨的勢力,可底層官員對新黨的支持率卻是不低。而且在天子不可能放棄新法的情況下,新黨也不可能被趕下台。這時候,不再受到天子信重的王安石很有可能會被他的門生們給拋棄——隻為了不影響新黨本身的利益。
王安石的雙手不由得攥緊,腰背不服氣的挺得更加筆直,但他神態中透出來的頹唐卻怎麼掩飾不了。
離開相府的時候,已是深夜。雖然最終王安石也沒能給個明確的回複,但韓岡相信他的嶽父會好好考慮這件事的。
再怎麼說,在鄭俠上流民圖的那段時間,若是處理不好,王安石就已經不得不辭相了。如今已經拖了半年的時間,新黨因曾布造成的變亂也已經初步平複下來,這時候離開,沒人能說他是因罪辭任,在新法的施行上,也不會留下後患。
……而且還能將在割地失土的罪過在天下人麵前分說個明白,眼下的時機不好好掌握,接下來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王雱親自送了韓岡出來。
相府中的石板小道上,兩名家丁提著燈籠在前麵引路,韓岡和王雱在黯淡的燈火下並肩走著。
“多謝玉昆了。”王雱開口輕聲的說道。
韓岡搖搖頭:“其實嶽父心中應該已經有數了,小弟也隻是挑明了而已。”
王雱腳步變得重了一點。
大宋開國以來,沒有一位宰相能一直坐在相位之上,即便是有從龍殊勳的韓王趙普,也是幾上幾下。要說王安石父子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那當然不可能。隻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時候,怎能想到天子的信任會這般快的煙消雲散。隻要有天子支持,就算有再多的人反對,王安石也能堅持著將新法推行下去。可若是失去了天子的支持,王安石絕對抵擋不了舊黨的攻擊。
“事已至此,隻能徒喚奈何。”將韓岡送到相府門口,王雱最後歎道。
韓岡借著大門前的燈籠,看著大舅子的臉色。即便是在夜幕下,也掩不住王雱臉上的憔悴。在他的嘴角處,還有心急上火憋出來的燎泡。王雱的身體一向不好,一年總要生個幾次病,韓岡有些擔心,說著:“元澤,你最近的氣色好像不太好啊。你也彆太操心了。”
王雱笑了笑,神態忽然間變得灑脫起來:“京中事了,愚兄就陪大人出外。那時候,便可以遊山玩水,忘卻塵俗煩憂。再也不用為朝堂上的事情頭疼了。”
韓岡笑著搖搖頭。以王雱的性格,怎麼可能安居在外。恐怕休息個兩天,就要豎起耳朵聽著朝堂上的動靜,過個半年就要設法開始攛掇王安石複相了。
這並不是說王雱的利欲熏心,而是在朝堂上掌控政局的快感,是在京城之外的州郡裡治理百姓遠遠比不上的。王雱從來都不是安於野逸之輩,這一點,韓岡如何能看不出來。
“對了,”韓岡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件事還是要提一下。不知元澤能不能轉告嶽父。”
“什麼事?”
“越是醜事,越不願聽人多提起,這是人之常情,還望元澤能多勸一勸嶽父。既然木已成舟,在天子麵前,還是不要多提棄土之事。否則惱羞成怒,反而會多上許多不應有的後患。”
“此事愚兄如何不明白。”王雱微微苦笑,他和韓岡都是能經常見到皇帝的近臣,知道所謂絕地天通的天子也隻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若是一個勁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起自己過去犯下的錯事,一開始也許會悔過,但時間長了,次數多了,就絕對不會再有什麼虛心納諫的想法,而是會激起逆反心理,“隻是父親能不能做到,那就兩說了。”
趙頊一直以來都是想著要做個比擬唐太宗李世民的明君,現在他卻在契丹人的壓力下,割讓了河東的土地。不管割讓的土地多寡,這都是仁宗朝都沒有做過的事。以趙頊的性格,等他事後回過味來,必然要悔不當初。這時候若再有人一個勁說他犯下的蠢事,那事情反而會向期待之外的方向偏離。
既然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就不能不考慮趙頊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沒有換東家的可能,也有著日後重新來過的想法,王安石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再天子麵前提及此事,而是告病離去。
離開了相府,韓岡第二天,就離京返回白馬縣。
在他的地盤上,韓岡一邊處理著政務,一邊豎起耳朵聽著京中朝局的變化。也不出他的意料,王安石那個拗相公還是在苦勸不已。
且不僅是王安石,吳充、呂惠卿等一乾身居朝堂之上的臣子都沒有一個支持趙頊。理由很簡單,一旦割地失土,毀了名聲的隻會是他們這群實際掌握朝政的臣僚,那些元老重臣絕不會受到半點牽連。
吳充作為樞密使,給趙頊鼓勁:“周世宗擁一旅之眾,猶興兵抗虜。”
可惜趙頊卻說著:“五代之國,乃盜賊之大者,所以不惜其命。今日興事,須是萬全,豈可不畏?”
呂惠卿在旁幫腔:“陛下所言誠是。但譬如富者自愛其命,貧者不然。未必小國便不亡,為政須計較利害爾。為天下不可太怯弱!”
天子則回道:“契丹亦何足畏,但誰辦得用兵?”
誰也不敢拍著胸脯說一定能將契丹鐵騎阻擋於國門之外,即便有人拍著胸脯,也要趙頊肯信。
當趙頊對朝堂上的反對之聲全然不顧,又親下手詔給負責談判的韓縝,威脅道:‘朝廷已許,而卿猶固執不可,萬一北人生事,卿家族可保否?’王安石終於放棄了勸說,上表請辭相位,遂了許多人的心思。
辭章初上,趙頊便當即駁了回來。接下來的半個月,辭章開始在相府和崇政殿之間來回往返。但世人都很清楚,王安石此次辭相,已經再無挽回的餘地。
從熙寧初年,新法逐步實施,到如今的熙寧七年將儘,六七年間,大宋的國力的確在一步步的強盛起來。換作是仁宗、英宗之時,絕無可能在西南、西北以及荊湖同時開戰,並且卓有成效。即便算上熙寧七年的旱災,王安石向趙頊交出的答卷也遠在合格之上。
但終究會有曲終人散的一天,熙寧七年十月初五的這一日,王安石離開了政事堂,離開了宰相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