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風似剪刀。
道旁、河邊的柳樹枝條,在變得溫和起來的陽光下有了融融嫩綠。片片新葉隨著新生的柳條於微風中,如絲一般飛舞。於柳樹一樣,楊樹、槐樹等樹木也都在春風中
隻是深植於土中的樹木能順利發芽,但更淺一些的花草卻是與地裡的莊稼一樣枯黃乾萎。除了一株株生出嫩綠枝葉的喬木外,茫茫大地之上難見春色,二月的暖風帶起的不是春意,不是花草香,而是劈頭蓋臉的沙塵。
天是灰蒙蒙的,泛著讓人感覺著壓抑煩悶的土黃色。抬頭向上,高懸在天頂的太陽都在灰蒙蒙的雲翳中變得有些模糊。
叮叮的鈴鐺聲中,一行馬隊從灰蒙蒙的霧氣中走出來。在視線惡劣的天候下,馬隊走得很慢。隊伍中人人披著鬥篷,甚至其中有幾個還戴著口罩。
口罩本是韓岡所創的療養院中醫生動手術時所用。去年,當曾經在關西得到韓岡教誨的太醫局醫官雷簡,奉旨在東京城中開始設立了療養院,醫護製度也隨著他一起傳到了京城。而療養院中所用的器具,不知是何時已經在京中流傳開來,其中就包括口罩。
在灰塵彌漫的日子裡,東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已經可以不時的看到戴著口罩,匆匆而過的身影。而在城外的道路上,騎在馬背上的騎手戴著口罩的比例則更高——避塵的帷帽在高速疾馳時,很容易被吹飛,遠不如口罩實用。而且一般的男子也很少喜歡戴著帷帽這等女人多用的玩意兒。
不過曾布沒有帶口罩,他不習慣在嘴上罩了幾層細麻布的感覺。側頭避過迎麵來的灰土,他開口問道:“究竟還有多久才到白馬縣?”
緊跟在後麵的從人拍馬上前:“回學士的話,剛剛過了界碑,現在已經是白馬縣境內了。”
呂惠卿抬手將口罩扯下半截,笑道:“子宣何須心急?仲元方才也說了,最多兩個時辰就能看到縣城了。”
王旁低頭騎在馬上,保持著沉默。倒不是因為跟在兩名當世難得一見的俊傑身邊,給他的壓力很大。而是他昨夜沒有睡好,今天上路後就沒有精神。
曾布和呂惠卿奉旨出京,和王旁同時出發。不過曾呂二人是去河北相度市易、並察訪災情。而王旁是要去白馬縣,僅僅是順道同行而已。
從京中往黃河這邊走,沿途幾縣的情況都很糟。京畿一代的土地一向肥沃,但眼下看到的情況卻不能不讓人擔心。麥田中完全看不到綠色,隻有與大地一樣的灰黃。可以看到有許多農夫,愁眉苦臉的挑著水在田頭間走著,也有已經在田頭站定,拿著瓢向地裡潑水。隻是用水桶挑水澆灌田地,根本杯水車薪,乾裂的土地就向渴極了的喉嚨,水一潑下去,眨眨眼就不見蹤影了。
不過到了白馬縣這一段後,路邊的田地乾旱如前,但百姓們取水澆田卻是很方便。很多都是上下搖著一根木杆,然後不斷的有水流出來,雖然出水不多,但勝在細水長流,不像木桶下井提水,慢悠悠的才有一桶水上來。
但也不儘是從井中直接提水的,也有些田地並不靠著水井。可那些田地,也都能看到一隊隊農夫從遠處挑著水過來,將一桶桶水放在田頭,守在田頭一群老弱便就著桶中的水,同時開始澆灌著一塊地。一瓢一瓢的不斷的將水潑灑到地裡,很快就將這片田地給澆透,然後就改去澆灌另一片田地。
從田間阡陌上豎著的的界碑可以看出,幾片田並不是一家。可那一些澆田的男女老幼卻不分你我,一視同仁的澆灌著田地。如果僅是一片地如此,還可以說是當地百姓自發組織起來互助。但隨著逐漸接近白馬縣城,呂惠卿和曾布所看到的每一片地,都是多少人一起出來同時給一片地裡澆水。
“韓玉昆治事之材的確讓人驚訝。”呂惠卿做過地方官,知道組織百姓互相幫助有多麼麻煩:“能上任七天就將三十年的積案斷明白,才智之士果然是不一樣。”
呂惠卿知道曾布不喜韓岡的行事風格,但他在曾布麵前卻不會為此少讚半句。
呂惠卿戴著口罩還如此多話,讓曾布微微皺了皺眉,然後隻顧著看著田間地頭的農事,卻半個字也不回。
王旁卻在旁則有些驕傲地說著:“眼下還沒有利用起風力,如果能將風車安到水井上,以風汲水,就可以直接讓水從溝渠中流進地裡,如此一來就不需要這麼多老弱出來操勞了。”
王旁靠著父親和兄長,在京城中找到了兩名能夠打造風車的木匠,現在就跟在隊伍中。其中一人還是國初名匠俞皓的四世孫,乃是祖傳的木匠手藝。
想那俞皓,擔任過朝廷的都料匠,世稱俞都料。有著三卷《木經》傳世,是如今的木匠打造樓台寶塔的必備書籍,在大宋的匠師中,乃是公輸般一流的人物,甚至有人直接就說他是魯班轉世。
京城中,高達三十六丈、於慶曆年間被焚毀的開寶寺木塔,就是俞皓一手督造。當年開寶寺木塔修起來時,向著西北傾斜。人問其故,俞皓說京城多西北風,現在雖然向西北傾斜,但百年之內就會給吹正過來。而這座塔被焚毀時,塔身則已經被吹正,且離著建起的時候,卻正好一百年。
曾呂二人都知道韓岡的打算,也知道今次王旁帶了什麼出來。為了解決旱情,如韓岡一般費儘心力的知縣當真是不多見,為了澆灌田地,一口氣在縣中開了上百口井的傳言,在京城中也能聽到。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天子趙頊對此還多有褒揚,讚著韓岡公忠體國,堪為親民官之表率。
遠遠地看到一隊人從前麵迎過來,隻看隊列,也算是嚴整。一名身穿綠袍的官員一馬當先,王旁眼尖,一看到來人就揚起了手:“是玉昆來了!”
迎客的韓岡,還有作為客人的曾布、呂惠卿還有王旁,互相見禮過後,就一起往著縣城中去。
韓岡總覺得曾布和呂惠卿突然間一起被派出來有些不對勁。對於天子的這項任命,他有一點不好的想法。兩人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助手,現在一齊遣出在外,京城中的王安石身邊可就是孤木難支。想想如今正在朝堂上糾纏的事,說不準就是趙頊為了保下糧商們,先從王安石身邊削了人手。或許還有可能,是想讓王安石和他的同黨看一看他們治下的河北是什麼樣,好讓王安石自己辭相……
韓岡這般想著,又暗暗的搖了搖頭。也許是自己太過於陰謀論了,也許隻是天子趙頊單純的信任曾布和呂惠卿,認為他們能將事實不折不扣的彙報上來。
曾、呂二位要過境的消息,前兩天就傳到了白馬縣,故而今天韓岡一大早就出城來迎接——中間也順道看了一下沿途幾個村子抗旱的情況——無論是臨時派遣的察訪使,還是慣例的路中監司巡視地方,都會派人事先通知途經州縣。如果沒有通知,突然冒出來一個官人,查驗真偽都難。
韓岡一路上與三人說著話,感覺曾布與呂惠卿之間的關係有些微妙。但韓岡也能理解,兩位如今地位漸髙,瑜亮之爭肯定是免不了的——儘管東京城中的桑家瓦子說三分的先兒很有名氣,但韓岡隻是在第一次上京是去聽了一回,也沒聽出個門道——不知道這時候三氣周瑜的段子有沒有出現。但既然日後蘇軾寫詞讚過周瑜,多半還沒有流傳。
說實在的,韓岡有時也有惡作劇的心思,想著提前將一乾名篇,用著匿名的手段在寺廟或是一些名勝之地寫上去。雖然他對於那些名篇都已經記太不清,但重要的詞句還是記得很牢固。隻要提前寫出來,如今在杭州快要任滿的那一位可要吃個悶虧。不過想想還是算了,蘇軾這幾年都在外麵,也算是吃了苦頭,沒必要再落井下石。對於這位留名千古的文豪,韓岡還是保持著一分敬意。
騎著馬,很快就看到白馬縣的城頭,而在城池之前,就是一座剛剛搭建起來、被一圈土牆圍起的流民營。
呂惠卿在馬上直起腰,向營地中望了一陣,回頭過來道:“聽說玉昆已經在縣中設立了四五處流民營。有此布置,想必河北流民南來後,介甫相公也能安心了。”
韓岡正待謙虛,曾布卻道:“河北流民數以萬計,不知玉昆你有沒有足夠的準備。”
“流民之事暫時還不必擔心。”
“看來玉昆當真是胸有成竹了!”呂惠卿笑道。
“嗬嗬。”韓岡自嘲的笑了兩聲,“不是相信自己,而是相信黃河。”
曾布和呂惠卿聞言皆是噗哧一笑:“原來如此。”
王旁疑惑不解,但看著曾布、呂惠卿一聽就明白,也不好意思將自己的遲鈍
韓岡瞥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王旁一眼,回望著前方歎道,“現在的黃河已經開始解凍,冰麵開裂甚多。原本冰上的道路三天前開始就不能再通行,但河上想要走船至少還要半個月的時間。差不多要到二月下旬之後,才是流民大舉南下的開始。”說著,韓岡再看了看曾布和呂惠卿,“學士和檢正要想過河在白馬渡是不可能了,要向東北繞道過去。”
“當然。”呂惠卿點了點頭,“路程本來就是這般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