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揚和金平騎在馬上急匆匆地往糧行的會館趕回去。跟著兩人的伴當也騎在馬上,一行七八人,臉色一個賽似一個難看。
高揚剛剛喝了一壇子的錦夜白。因為是平日最是慳吝無比的吳樓掌櫃燕四白送的好酒,他喝得極是開心。隻是現在騎在馬上,急急的往回趕,整個人上顛下晃,肚子裡的酒水就一個勁的往喉嚨上湧。
直到前麵人多了起來,不得不放慢馬速,高揚一直在翻騰的胃部這才感覺好一些,不過心裡麵泛著的堵,卻是一點也不見減少。
來報信的親信緊緊跟在身後,馬蹄聲一點就追在耳邊響。方才他從樓下跑上來,高揚和金平正是喝著開心的時候。聽到也隻是抬抬眼,漫不經意的問著有什麼事。
“馬車,發運司用馬車在河上運糧!昨日已經到了南京!”
當慌慌張張的這句話傳入耳中,高揚就想一個巴掌將說胡話的家生子打醒。可旁邊的金平聽著聽著就臉色變了,“莫不是雪橇車!?”
高揚的醉意由此也一下全都醒了,緊接著,一陣寒意傳遍全身。
當侯水部的四條碓冰船在黃河中擠成了木片的時候,哪一個糧商不是想看著王安石第二條手段的笑話?隻是為了有備無患,行會才派了人手去南京應天府【商丘】打探——坐在汴河邊守著,總能先一步得到消息。本來高揚隻當是白出了一份人力而已,但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這雪橇車竟然還真的給薛向辦成了。
高揚心中發慌,即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是覺得惶惶不安。他轉頭瞅著旁邊的金平,行會的大行首此時陰沉著一張老臉,當年他死了親娘老子,高揚也沒見他這副模樣。
錢比爹娘重要——至少在高揚和金平眼中如此。他們以及整個行會,為了囤積居奇好在明年大賺一筆,這兩個月不但刻意減少了糧食出售的數量,甚至還動用了大半家產來高價收購京畿一帶大戶手中的存糧。
今冬的物價大漲,隻是他們在利用民心,逼迫朝廷開常平倉平抑糧價。等到斷了朝廷所能動用的最後的手段,到了明年的春夏時分,便是糧商們大發橫財,為子孫攢下一輩子都賺不到錢財的時候了。隻要將賺到的錢分給親家們一部分,還怕朝廷能查抄到自己的家裡去?那時候,王安石肯定要倒台,有什麼罪過都可以推到他身上!
但當雪橇車載糧入京,這個如意盤算登時就要化為泡影。
“怎麼辦?!”高揚頹然的問著,坐在交椅上都是有氣無力。
米行有著自己的會所。包括高揚、金平在內,九大行首會聚一堂。此前他們都已經得到了消息,現在仍是麵麵相覷。誰也沒想到,王安石、韓岡、薛向,這三人加起來竟然當真在冬天將糧食運到京城中。
不過大行首金平此時已經恢複了平靜,心中的隱憂隻是放在糧食入京給百姓增加的信心上,“慌什麼!還沒有入京呢。就算當真入了京,能運來的糧食也不會多!我就不信,雪橇車還能跟綱船比?!真要有這等運力,早就在天下傳開了!……一個冬天最多也不過二三十萬石!”
得金平這個主心骨一說,行首們的臉色便頓時好了許多,如果隻是幾十萬石的數目,他們還真不會放在心上。
其中一人便道:“就算翻一倍好了,也不過五十萬石。朝廷要是想籍此發賣,到時候出來多少我們買多少。”
高平惡狠狠地獰笑道:“朝廷平抑糧價,必然是六七十文,想辦法買下來,日後可是有賺的。”
一陣附和的笑聲中,金平保持著平靜:“儘量不要太冒風險,區區幾十萬石,對京城百萬軍民那是杯水車薪,轉眼就能賣光。到時候,朝廷還是要開倉放糧!”
……………………
此時王安石正在中書中,與馮京爭辯著是否要開常平倉放糧。
“六路發運司北運的糧綱已經到了南京,還有什麼必要開常平倉?!”
糧商都能收到消息,政事堂中的王安石當然早就收到了。王安石一直都跟薛向有著聯係,對於六路發運司的進度了若指掌。隻是最近他在最近碓冰船失敗後,刻意收斂了自己的強硬態度,使得開常平倉的意見在朝中甚囂塵上。隻是眼下宿州的糧食終於到了南京應天府,而泗州的存糧也順利的向宿州轉移。此事再無法遮掩,王安石的態度才重新變得決絕起來。
“薛向在奏章中都說,雪橇運糧乃是初行,不知其可否。即便僥幸功成,也絕不會多過綱船的運送,如何能壓得下糧價。如今市麵百物皆貴,沒有一個售價不翻番的。再過半月就是年節,市麵上卻不見多少置辦年貨的。隻要糧價跌,百貨都會下跌,介甫相公,這常平倉是不能不開了,好歹讓百姓過個安穩年吧!”
馮京作為參知政事,當然知道薛向在六路發運司做著什麼,而且進度如何。但寫給王安石的私信,和六路發運司呈遞上來的公文,說的雖然是一件事,但隻要詞句和語氣上稍作更易,給人的理解便截然相反,同時還不能說其中有錯。使得馮京絕不看好王安石的堅持能帶來什麼成果。
“不能開!現在糧價上漲,根本不是缺糧的緣故,乃是奸商所為。常平倉的儲備是為了防備災荒,不是要給奸商補漏!”
王安石絕不可能答應,隻要他在這裡一點頭,報請天子後,轉眼消息就能傳出去。詔令一下,糧價的確會跌。但跌多少卻不可能說得清楚,那要看糧商們的態度。
朝廷不放糧,糧商們有充分的理由將糧價保持在高位上。若是常平倉放得少,同樣打不下糧價。王安石都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到,常平倉主持糧食平價發賣的官吏,有多少已經與糧商們勾結起來的。從常平倉發賣的糧食,恐怕會有三分之一給運到糧商們的庫房中去。隻有一口氣將常平倉中的儲糧賣出大半,那些糧商才有可能順勢將價格降下來,不過他們會拿出多少來賣,就不問可知了。
“難道就要看著京城百姓在年節時吃著一百三十文一鬥的米不成?”
王安石的倔強,讓馮京怒氣難遏。不但恨起眼前這位拗相公,同時還把韓岡也一並恨上了,要不是他弄出什麼雪橇車,王安石如今哪裡還敢孤注一擲?!
馮京作為參知政事,絕不想看到糧價飛漲的局麵,這事關朝堂是否穩定。另外他也要為日後著想。這時候不一舒己見,等到秋後算賬,‘不作為’三個字就是自己的罪名。王安石下台早成定局,馮京可不想將自己也賠進去。
“南邊的糧食很快就會到京城中,糧價不會再漲,隻會下跌。”王安石的堅持依然毫不動搖,“而且明年更加重要,常平倉絕不能輕動!”
常平倉是除了舉起屠刀之外,朝廷手中的最後一個武器。隻要常平倉的存糧還在,糧商們就不能肆無忌憚的囤積居奇。如果明年災情不減,沒有了常平倉的製約,這些一乾糧商就能肆意妄為。眼下的不過一百三十文糧價,能飛升到兩百文去。
到時候,隻剩一乾強硬手段的朝廷,再無其他辦法對付奸商。可天子還當真能下手對付自己的族人不成?恐怕也隻有任憑朝臣將所有的臟水潑到自己身上!隻要災民的怨氣有所依歸,不動搖到朝廷的穩定,天子當不會介意犧牲一個宰相。
“既然介甫你堅持己見,馮京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開倉放糧的奏章明天我就會呈上去,到時候,還是勞煩相公你跟天子說吧!”馮京說罷,便一甩袖袍怒氣衝衝的離開。
現在的政事堂中,隻有王安石還在繼續堅持,王珪雖然沒有過來跟王安石頂牛,但他也是支持開常平倉。隻是因為王安石一人的堅持,以及不斷有好消息從六路發運司傳來——多少還是靠了皇帝對韓岡發明的信心——使得天子尚無立刻動用常平倉的想法。
但王安石並不知道,趙頊的意誌還能堅持多久。昨日就已經聽說曹太皇和高太後找了天子過去詢問如今的災情和外麵的物價,其中會說些什麼,王安石都能猜想得到。說不定,今天晚上就能局麵大變。
幸好運糧的車隊已經到了南京,以車隊在河道中的速度,兩天後就能抵達京城。這個消息傳到天子的耳中,應當能讓他按奈下兩天的性子來。
隻是糧食還沒有到京師,王安石還不能就此安下心來。他堅持不開常平倉,卻也不會坐視京城百姓忍耐如今的物價過上一個年節。如今他就在盼著已經到了應天府的糧綱能順利抵京。
隻要有十幾二十萬石糧食進入京城中,如今浮動的民心肯定能由此安穩下來,而自己也能順利的去應對明年的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