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挖出自流深井就能,井十六興奮的滿臉漲紅“富順監的鹽井,往往深有百丈,非此不得出鹵出氣。不過若隻是深水井,那就隻要二三十丈就夠了。用著開鹽井的方法,日夜不息的話,最多一個月便可見成效。”
“開鹽井的方法。”韓岡聽了有了些興趣,問道:“跟普通開井有什麼區彆?你之前沒有用嗎?”
井十六磕了一個頭:“縣尊明鑒。小人所說的開鹽井法,乃是富順監中獨一份,外地從沒有人見。小人怕隨便用出來,會給人認出身份,所以都是用著尋常的掏井法。”
“是用鑽……”韓岡剛開口,就自嘲的搖頭,這時代哪有鑽機。
“鑽?不是!”井十六也搖頭,“是用石頭砸,還有唧筒……”
井十六想為韓岡解釋一下富順監鹽井到底是哪方麵的獨特,但他比劃了半天也解釋不清楚,反都讓人聽著糊塗。最後急得滿頭是汗,在韓岡麵前嘣嘣的磕頭謝罪,“小人嘴笨。這活計也是祖傳下來,自小看著父祖怎麼做才學會的。空口白牙,一時說不明白。”
韓岡搖搖頭:“也罷,到時候本官再過來看好了。不過你要記住,過去你敝帚自珍,那倒也罷了。但如今你想要本官薦你為官,這一套鑽井法可都是要獻於朝廷,傳於天下。日後就不是你家的祖傳秘訣了,這一點你要好好考慮清楚。”
“不要考慮,不要考慮。”井十六卻把韓岡的話,當成責怪自己沒有將鑽井的手段說出來的,心中更是著急。臉上的汗都收了,臉色一下都變得發白,變成了一隻磕頭蟲:“小人願意將開井密法原原本本的獻出來!”
韓岡彎下腰親手將他扶起來,笑著安慰道:“這些先等打出深水井再說。若沒有個例證,什麼都是空談。至於人手,我會安排人聽你指派。隻要這件事辦得好,你以後也不用姓井,完全可以恢複舊姓!”
井十六驚訝的張開了嘴,完全沒想到自己不說,韓岡就已經知道自己現在所用的姓氏是假的。
揮手示意仍在愣著的井師離開,韓岡回頭問著身後的幕僚:“覺得怎麼樣?”
方興搖頭道:“總覺得不靠譜啊……”
“他不是說了嗎?富順監的鹽井能深達百丈,深水井隻要二三十丈,也不算離譜。”
富順監應該是後世的自貢,韓岡雖沒去過自貢,但當地的鹽井名氣甚大。能流傳到千年之後,可想而知,其中的技術也不會太過於落伍。
方興皺著眉:“可誰能保證一定會出水。能不能碰上水脈,都是要看運氣。這井十六前麵挖的水井,也隻是比其他人出水要高而已,並不是說十成十出水的。一直挖到石頭還沒有什麼水的枯井,似乎也有好幾口。”
“都這個時候,什麼招數都要用上。撞上一個是一個吧!”韓岡的歎氣聲說著自己心中的無奈,“何況本來就沒指望過他。”
在井十六出頭之前,韓岡本就是準備以打造各種器械來提水。要不然他張榜懸賞,將唧筒、提水滑輪等一係列現有的器械列出來又為何事?
比如唧筒,利用其原理可以開發出後世農村常見的手壓式提水機,再如提水滑輪,可以由此改進成畜力水車。韓岡所期盼的一開始就是能在普通水井中通用的機械,而不是少見的自流井。
但韓岡對井十六的看法,其實就跟王安石之前要用破冰運糧的情況一樣,如今的旱情看起來還會延續下去。先不管能不能成功,看著這些似乎能派上用場的招數,總得試上一試才甘心。
以王雱都免不了要連夜奔波。此等危急存亡之秋,哪還餘暇考慮能不能成功?
“世上本來就沒有百分百成功的事,就是開一眼普通的水井,也不一定能見水。秋來的大旱,讓許多水井都乾了。換作正常的年份,那還會有開十眼井才一眼井有水的?”韓岡說道:“即便是第一口不出水也沒有關係。不一定要見水,隻要知道怎麼鑿井,有了足夠的人力之後,可以普遍撒網,終究還是能撞上幾個的。等流民多了,還怕沒有人力可用嗎?”
一口自流井,如果是在工業發達的後世,一下就能給抽乾掉,但在如今,僅僅是用來飲水和灌溉,情況會好上不少。深層地下水比表層的要乾淨,即便不能自流,日常飲用也不錯。潔淨的井水能大大降低疾病的發生率。
瘟疫是個比較寬泛的名詞,其中有各種疾病,完全不能歸納到一處,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它們都是烈性傳染病。而在這些病疫中,與水源、飲食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痢疾占了很大比例。至於其他烈性傳染病,也是可以用潔淨的飲食和整潔的生活環境來降低發病率。
韓岡起身走在流民營中,視察著新近搭建起來的窩棚,方興連忙追在他身後。
整整齊齊排列在營中路邊流民營的窩棚,都是半地下式,對著路麵開得大門,要下去幾個台階,才能進去。窩棚陷在地下有近一米深,從地下挖出來的泥土又當作外牆壘起,為此節省了不少建築材料。
不過這不是韓岡自己的主意,乃是此時北方經常能見到的窮人家的住宅。住在這樣的窩棚中,保暖的情況要比全地上式的好上一些,可是不能防雨,隻要大一點雨水,就能灌進窩棚中。但是如今的情況,要是下了雨,恐怕這裡的流民還是歡喜的為多。
韓岡看過幾家窩棚,甚至進屋看了一下,但汙濁的空氣讓他心頭多了一點憂慮。發現他現在要考慮的,不僅僅是飲用水的問題:“石灰窯也得趕緊建起來,預防疾疫都得靠石灰,還有室內的通風和衛生,都要向流民加以宣講。”
石灰水是最為簡單易行的消毒手段。依照韓岡訂立的製度所建立的任何一個療養院,都是將石灰作為一項最為重要的藥物而采辦。甚至在秦州、隴西兩處的療養院,都有自己的石灰窯。到了白馬縣,沒有不用的道理,何況還能用作簡易水泥,可用的地方有許多。
方興點頭記下。而韓岡也從懷裡掏出個小本子,用著小小的碳筆條在上麵,草草的寫了幾個字。
立德、立言、立功。對於儒者來說,那是畢生所求。韓岡每做一件事,也都會一一記錄下來,然後總結歸納。不論是療養院的製度,還是後來主持的後勤運輸,韓岡都有規章製度問世,被趙頊讚許後,已在軍中開始推行。
如現在的流民安置,韓岡也準備寫點東西出來。救災救民隻是短時間而已,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不及時加以總結歸納,日後就沒有仿效和改進的目標。
“還有蝗蟲!”在韓岡的本子上,前後分成了三個部分,流民一樁事,抗旱也是一樁事,另外還有蝗蟲:“還要養雞養鴨來對付明年的飛蝗。”
方興一聽,忙著搖頭:“雞鴨之物,可不一定有用。”
“此事我又哪能不知?”韓岡歎道:“養雞養鴨隻是輔助而已,就跟井十六的深水自流井一樣,不會作為主要手段。到時候,還是要以組織民力滅蝗,花錢來買蝗蟲為主。一斤蝗蟲給個十文八文,沒有說不願意的,也可以讓小孩子出來掙點零花。”
“正言想得周全。”方興輕輕讚了一句。做事最怕就是不管不顧的一條道走到黑,事先將方方麵麵的都想到,並留下改正的餘地,這才是做事的正確方法。
“旱情一樁。流民一樁。蝗蟲又是另外一樁。”
此外還有從宿州運糧的事,雖說對外要保密,也不用自己來督管,但怎麼說都是與自家的發明有關,還是要掛在心思上。一根根屈著手指,韓岡發現自己除了正經知縣要做的工作以外,身上擔的責任未免太多了一點。
方興聽了也在歎氣:“蝗、旱、流民,這都是天災人禍,各地的知縣知州,無不是直接推到上麵去,要些賑濟下來就夠了。隻要能吃到朝廷施舍的稀粥,災民們也會跪下來磕頭,叩謝恩德,沒人能說這樣做有什麼錯。”
韓岡笑了:“說的也是,現在的辛苦,純粹都是我自找的。”不過走了兩步,他卻又道:“隻是這些事,家嶽自找過,富彥國自找過,韓稚圭也自找過。有賢者表率於前,韓岡也不敢後人呐!”
方興低頭,向韓岡拱了拱手。不避繁劇,視民如傷,這是如今官員中難得一見的美德,遇事就趨吉避凶、沒有擔待的官員反而多見,當然值得敬佩。
韓岡這番話,也完全沒有掩飾他的野心。可這又是理所當然,二十二歲就做到了右正言,若還沒有一望公輔的膽量,那就不是謙虛,而是怯弱了。
而方興他現在所輔佐的韓岡,在膽量上所得到的評價,從來隻有膽色過人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