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瓊林宴,就是在瓊林苑這座皇家園林裡,為新科進士舉行的賀宴,是唐時曲江宴在宋時的翻版。
瓊林宴由天子親賜,作為賓客參加的隻有新科進士才夠資格,而陪席的,是以翰林學士、龍圖閣直學士為首的學士和館閣官。能參加瓊林宴,對於天下數以百萬、意圖一躍龍門的士子來說,是無上的榮耀,也是他們寒窗苦讀的動力。
更彆提在赴宴之前,進士們還要戴著禦賜的金花,騎著馬從天街上招搖而過,沐浴在東京城近百萬軍民羨慕讚歎的目光中,一直抵達最後的光榮之地。
排在三百八十四位的慕容武,韓岡從今天甫一見麵,就見著他一直在笑。多少次他想擺出莊重的樣子,竭力掩飾自己的興奮,但無論怎麼努力,慕容武也抿不住翹起的嘴角。
不僅僅是慕容武,隻要韓岡雙目所及,在東華門外的天街之上,幾乎每一個新科進士都是興奮難耐的表情。韓岡卻是無法融入進去,隻是當作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而已。抱著這份心情,韓岡就像混入白羊群中的一頭黑羊,自己都覺得紮眼。
儘管投生於此已有三載,想要融入這個時代的民風人情,依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對於韓岡來說,考中進士,不過是多了個有用的頭銜,一份證書,讓他日後加官進爵不會再有阻礙。興奮——當然有,但隻在殿試之後,並沒有持續到現在。
而在這個時代的士人眼中,考中進士卻是一生的榮耀,幾十年後都可以拿出來當話題,還可以放進族譜中,讓千百年後的子孫,知道有個考中進士的老祖宗。
如慕容武和其他四百零六位進士這樣的興奮,韓岡能了解,能理解,卻不能感同身受。
‘畢竟還是外來戶。’
韓岡想著,與所有進士們一起,在東華門下,為了天子恩賜的衣靴笏而拜禮。
天子向進士們賜了綠袍、官靴和笏板,這也就是所謂的釋褐。褐是平民的衣服,脫去平民的衣服後,代表進士已經擁有了官身。自此之後,從民而官。家中的戶等也被單獨製冊,列入官籍之中,不再屬於民籍。
眾進士一起換上官袍之後,一開始就穿著公服的韓岡就不再顯得那麼的顯眼。
九品以上是青袍,也就是藍色的官服;七品以上是綠袍。四品五品為朱色,三品以上,那就是紫色。不過賜五品服,賜三品服的很多見,畢竟官品難升,宰執或是地方的守臣中常常有品級不高的,所以為了朝廷體麵,都是特賜的朱紫袍服。
而新科進士,儘管封官依然是從九品,但都能穿上七品服,這是朝廷對他們的獎譽,也是要讓進士的尊貴由此而體現出來。
韓岡辛辛苦苦三年多,立了多少功勳,才得了一件綠袍。而普通的士子,隻需用三場考試,就在服色上追平了他。進士之貴重,便由此可見。
一齊發下來的,不僅僅是衣靴笏,還有用金絲、紅綠二色彩絹紮成的金花一支,用來插在帽子上。
這朵金花是宮廷名匠所製,做工的確精致無比,金絲纏成的花蕊清晰可辨,輕輕垂上一口氣,就在風中顫動。韓岡看了一陣,便滿不在意的往鬢角處插了上去。不像當年的司馬光,還要為此糾結一番。
一部宮廷鼓吹從右掖門中出來,而一群馬夫也牽著馬一起來到東華門前的廣場上。
鼓樂齊鳴,四百進士一齊上馬,向南從宣德門離開皇城。拉出來的馬匹都是從禁軍中特彆挑出來,本就是溫順無比,加上前麵有馬夫牽著。就算是從來沒有騎過馬的南方進士,也不用擔心在遊街的過程中有何意外發生。
皇城之外,此時已經是人山人海。東京城今日萬人空巷,男女老少離家而出,都是為了來看一看新科進士,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氣。
上四軍派出的禁軍作為先導和護衛,一隊儀仗跟進,一班鼓吹緊隨其後。再後麵,便是以狀元、榜眼打頭的四百零八位進士。進士之後,還有數百名騎兵跟隨。
為了讓新科進士享受一下這一榮耀的時刻,上千人的隊列一路走得很慢。道路兩邊都擁擠人群,當進士們的隊列經過的地方,那一段道路上就響起一陣喝彩聲。而無數仕女,更是揮著手絹,希望進士能望去一眼。
騎在馬上,被陌生的人群歡呼叫好。韓岡隻覺得他們狂熱的程度,堪比後世的追星族。身旁是第八名的留光宇興奮的臉色漲紅,仰著頭,在馬背上將腰挺得筆直。而緊跟在後麵的葉濤,韓岡回頭望過去時,也是一般無二的神情。看來真的隻有他一人,無法融入這樣的氣氛。
從宣德門往瓊林苑去,先是沿著禦街南下,然後在州橋之前,轉向西行。一路經過內城的鄭門,外城的新鄭門,然後抵達城外的金明池,而瓊林苑就在金明池畔。
總計七八裡路,走了近一個時辰,速度之慢,可想而知。
在瓊林苑門前下馬,護衛的,穿過敞開的瓊林苑大門,走進了這座皇家園林,有彆於宮中殿閣給人感覺的端正厚重,而是多了許多秀氣。
亭台樓閣,錯落而置,環繞在樹木、花卉之中,湖水在其近側。假山、花木等位置的安排,顯得匠心獨運。每一座建築頂上,所鋪設的墨綠色琉璃瓦,給園林更增添了一股古拙文雅的味道。遠遠望過去,比起韓岡前世見識過的江南園林規模上要遠遠超出,而尊貴之氣,更是私家園林無法相比。
宮廷宴席的儀式有其定規,不能有絲毫錯誤。在瓊林苑的主殿中,擺下了五六百席,皆是單人的席位。由知貢舉的曾布壓宴,一眾學士、館閣,在上首陪席。
狀元餘中領著一眾新科進士,按照事先通知過的禮節,行禮、入席、奉酒、謝恩,一步步,都是按著壓宴的曾布指派。直到奉酒三巡之後,方才算是結束了這一整套儀式,各自放鬆了下來,也允許了在席間走動。
小桌上的菜肴,韓岡隻動了動筷子,宮廷置辦的宴席也並不算出色,而且這樣的大宴會,古往今來都是一樣,並不是用來吃飯,而是以互相交流為主。
很快,餘中先來找韓岡。
這些日子,狀元郎忙得腳不沾地。在新科進士要舉行的一係列儀式中,狀元位份最尊,凡事都要有餘中和兩名榜眼領頭。而具體到一係列的活動,前三名更是要作為主事者,一力承擔。
來到韓岡身邊,先與韓岡互敬了一杯酒。然後道:“過兩日期集,須去國子監拜黃甲、敘同年。還要請韓兄一並做一下《同年小錄》,以為日後親近之用。”
韓岡笑著一拱手,彎了彎腰:“韓岡謹受命”
韓岡很好說話,半開玩笑的回複,讓餘中也哈哈笑了兩聲。
禮部試之前在清風樓上的初次碰麵,韓岡很是給餘中麵子。使得餘中反過來,也變得願意親近韓岡。韓岡的前途光明,且正得聖眷,聰明人都不會與他為敵。何況餘中這個好名好利,本身就熱衷於仕途的。
前段時間,餘中還因為自己中狀元而兄長被黜落,而向天子上書,要用自己的狀元換兄長一個進士出身。這種做法就是典型的沽名釣譽。
在官場上,的確是有用自己的官階、功績,來為自己的親友贖罪或請官的,但並不多見,而且大部分還不能成功。至於用自己的狀元換親友登科的,卻是古往今來第一遭。以餘中的心性和才智,應當知道他的這個要求絕不可能實現。真的要換,在禮部試後,就可以上書的。不過餘中的名聲因此大噪,連天子都覺得他在孝悌做得甚好,賜了餘中兄長一個沒品級的助教職位。
餘中很會做人,又跟韓岡說了幾句,便轉去找其他幾個同在一甲的幾個進士。《同年小錄》,也就是今科進士的個人資料檔案,就跟同學錄一般,不過比同學錄更繁複。
考生個人的姓名字號、排行生日、籍貫家世,三代名諱,母親、妻子的姓氏鄉貫,乃至考了幾次科舉,等詳詳細細的資料都要錄入進來。另外還要加上天子頒發的舉行科舉的詔書,省試、殿試的考官姓名,兩次考試的題目,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最後還要請官中的印書局來雕版造冊,新科進士人手一份,並呈遞天子、中書、還有諸多考官。這當然不可能靠三五個人就完成,需要每一個進士都動手。
餘中離開了,韓岡便又變成了獨自一人。慕容武在後麵被人絆住,葉濤人在對麵。而其他進士都與韓岡不熟,不是沒有想結交他的,卻一時不敢過來。
韓岡喝了一杯酒,正準備站起來,主動過去打招呼。同年可都是日後的人脈,沒必要崖岸自高。
這時卻走過來一名身著紅袍的貴官,遠遠的叫了兩個字,“韓岡。”